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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與內地的互通有兩只腳,「滬港通」是第一只,「深港通」是第二只。」近日,香港交易所前行政總裁、滴灌通創始人李小加在位於香港中環交易廣場25樓的新辦公室接受了南方報業記者獨家專訪,距離2016年12月深港通正式開通剛好6年,「很多人當時不理解,因為一開始它帶來的交易並不夠活躍,但深港通的曆史意義要放長到5至10年才會逐漸顯現,現在就看得很清楚了。」
中環,香港的金融心髒,一棟棟摩天大樓鱗次櫛比,香港交易所、中銀大廈、匯豐銀行大廈均匯集於此,不少國內外金融機構在此設立總部或分支。在這裏上演的一幕幕財富傳奇中,「中環」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成為了香港的「地標」,彰顯了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對國家、對世界無可替代的地位。6歲的深港通恰是其中一個典範。
「深港通的真正意義是開啟了新的交易模式。」作為這一模式的重要推動者,李小加指出這一模式最核心的要素就是交收清算機制的創新,讓國際的錢找到中國的貨,讓中國的錢找到國際的貨,且雙方都不用修改交易制度。
在李小加看來,香港回歸祖國25年來,恰逢世界走向中國、中國走向世界的關鍵25年,香港這座「東方之珠」所扮演的角色從根本上並無改變,且十分重要。「香港是一個最具國際特色的中國市場,也是世界上最具中國特色的世界市場。它發揮了一種雙重的功能,是有巨大中國元素但在國際規則中運作的一個市場。」在自己熟悉的「交易廣場」,離開港交所2年的李小加憑欄遠眺,始終對香港充滿信心。
最核心的框架就是將交易和清算分開
2016年12月5日,深港通正式啟動,時任港交所行政總裁李小加在深港通開通儀式上表示,如果滬港通(2014年啟動)是展開內地與香港互聯互通的第一步,深港通開通則為第二步,「我們推出的股票互聯互通機制,就是拉平中國與國際市場的「水位」,讓「淡水」與「海水」互聯互通的同時,又不會出現「大水漫灌」這樣的系統性風險。」
但這個想法在滬港通提出來的時候就遭到質疑:「兩地市場差異巨大,怎麼可能直通」「兩地聯通,會不會抽走香港資金」……結果,兩年過去了,「滬港通的創新型模式使中國資本市場的雙向開放先在自己「家門口」實現」。於是,李小加又堅定地向前推進了深港通,使當時深證8800多只股票通過深港通對國外投資者放開,香港120多只股票對國內投資者開放,意義重大。
作為港交所第一任來自內地的CEO,李小加非常清楚地看到香港金融市場過去繁榮發展與內地資本市場開放息息相關,港交所最大的機遇也是來源於內地進一步的改革開放、進一步的資本項下開放以及人民幣國際化。
記者:當初為什麼會想到要推出滬港通、深港通?
李小加:2000年以後,內地與香港的金融人士都期待可以打通兩地市場,這是我們這一代金融人的一個夢想。
從2012年開始,港交所開始往這個方向努力。隨著中國經濟體量日益上升,成為全球供應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愈來愈多外資想配置中國資產,也有愈來愈多中國投資者期望能夠投資海外。因此,聯通內地和香港資本市場的需求日益緊迫。但是,擺在我們面前有一個難題,就是國家對資本的管制,人民幣沒有實行自由兌換。
記者:外界起初也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李小加: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世界第二大資本市場,沒有理由完全和世界隔絕,而且也隔絕不了。中國的經濟和世界經濟深度掛鉤,主要供應鏈都在中國。所以,我們第一個嘗試就是在改革開放以後,將中國的「貨(上市公司)」拿到香港H股上市,然後再把「錢(投資者)」從香港拿回內地。這樣的話,就讓一部分世界的錢能夠進出中國。
到了新世紀,中國有了在全球配置資本的需求,所以我們就要采取一系列措施促進市場互聯互通。而股票互聯互通的模式,就讓中國和世界在資本市場上無法脫鉤了,結構上脫不開了,這個管道、系統緊密連接在一起了。
記者:但股票一旦互聯互通,就意味著資金的大進大出。
李小加:金融市場有交易和清算「兩條腿」,前者是價格的發現,後者是資金的交接。在交易方面,互聯互通的交易必須高度市場化。但一個真正市場化、大規模的交易確實意味資金的大進大出,將對國家資本管控產生巨大壓力。怎麼系統地、以風險可控的方式實現它呢?沒有藍圖。
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探索,我和我的好朋友桂敏傑(時任上交所理事長)一起找到了一個辦法,就是淨量清算。
我記得,我們當時在深圳一個小茶館探討兩地交易所互聯機制的可能性。傳統概念中,市場交易和清算必不可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和交易連在一起。而我們探討的是:面對一個資本管控的環境,如果不把交易和清算擺在一起處理,行不行?結果,我們都幾乎同時想到「把清算做完後再給對方」。當時身邊沒有紙,我們拿起一張餐巾紙,將討論的結果寫了下來。
將交易和清算分開,是滬港通、深港通最核心的一個框架,也是一次可行性的突破。可惜後來找不到那張紙了,如果找到的話,我們還是很樂意收藏起來,是蠻有曆史紀念意義的一張紙。
記者:互聯互通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創新,您提到的交收清算機制的創新,能以深港通為例,談談怎樣實現?
李小加:內地客戶每天買賣港股,但他們不直接和香港交易所結算,而是通過內地結算代表所有使用深港通的客戶來統一和港交所結算;同樣的,國際投資者購買A股也不直接和深圳證券交易所結算,而是由香港交易所代表所有通過深港通買賣A股的國際投資者統一和深交所結算。
打個比方,有點類似於每天收盤之後,深交所的總經理和港交所的總裁各扛一麻袋錢一麻袋貨,在一座大橋見面替兩邊的客戶一次交換,其他人都不用動,這樣就避免了資金頻繁出入境。這是一個封閉的渠道,國家也不會擔心熱錢外流。
記者:效果如何?
李小加:這麼多年來,滬港通、深港通整個交易量大概在幾十萬億,雙方對各自股市的市值持有量差不多在幾萬億,真正的過境資金,維持在幾千億的一個級別。我們在資本項下(指兩個資本市場之間發生的資本流出與流入的全部過程)不能夠大進大出的情況下,實際上只用1塊錢的進出,就撬動了100塊錢的交易,這就是滬港通、深港通的一個非常創新的一點。
這是世界上所有資本市場在互聯互通方面第一次做這樣的嘗試,應該說是非常成功的。
聯通靠香港,管理風險也要靠香港
滬港通、深港通、債券通一氣呵成,既是港交所的重要裏程碑,也是李小加再出發的新起點。
推動內地與香港證券市場互聯互通、推動上市制度改革擁抱新經濟、收購倫敦金屬交易所擴大資產類別……從2010年1月16日正式搬入中環交易廣場50樓辦公室擔任港交所行政總裁至2020年底,李小加帶領港交所連續奔跑了11年,史無前例創下多項紀錄,更是由地區交易所成功轉型成為全球領先的金融基礎設施集團之一。
李小加擅長打比方。他最著名的比喻,是把自己比作「水利工程師」。在他看來,金融就是一汪水,在它流向需要的地方時,難免會受到各種阻滯,他的任務就是探索更順暢的制度,疏導堵點,讓金融之水順暢起來,吸引「活魚」,更關鍵的是「將中國市場與世界市場更加有效地連接在一起」。
記者:您認為A股和港股互聯互通後最大的作用是什麼?
李小加:在深港通、滬港通出現前,兩邊的資本市場就像是被淡水和海水之間被一面大玻璃擋著,兩邊的水位是不一樣的,這面大玻璃就是資本項下的管制。為了讓兩邊水位保持一樣,我們就要把這面玻璃拿掉。如果全拿掉,水就會大進大出,這在內地市場很難實現的。我們既要兩邊市場價格互相影響使得交易能夠真正形成市場化的水平,又不能讓錢大進大出,這要怎麼辦?
所以我們做的就是將這麼玻璃牆,拉到海平面下五六米,你表面上看兩邊水位平了,但你拿個潛望鏡向水底下看去,5米以下直到海底,還是有這面玻璃牆在。這樣的話,我們就能通過交易實現價值,實現投資的目的,但是又不讓兩邊市場的存量資金大幅度流動,保證了互聯互通的高度市場化。
如此一來 ,內地資金越來越能和國際規則和國際發展接軌,國際投資者也越來越能理解中國市場。
記者:港交所之前公布了一個數據,滬港通及深港通的成交量達到64萬億,您如何看待這樣的一個成績?未來還有哪些需要完善的地方?
李小加:我相信我們永遠在路上。從交易量、交易活躍和波動性等等方面來看,我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發展空間。
內地與香港兩個經濟體本身體量大,但兩地之間的交流還是停留在一個發展的初級階段。尤其是當內地還是一個資本項下管控的市場的時候,兩地的融合過程一定是逐步從一個受到比較高限制的向一個限制越來越少、規則越來越接近,並能夠互相承擔及接受風險的方向邁進。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一方面,內地是個大市場,如果想要在世界舞台上分量越來越重,那麼就要逐步和國際市場的主體規則接軌,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發展的方向和動力。另一方面,中國是一個後發市場。後發市場有一個比較有利因素,就是我們采用新技術、新方法的速度有可能比別人快,而且我們的負擔可能也比別人輕。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拋棄不好的東西,輕裝前行找到最新的發展發向。
記者:那您如何看待未來的機遇?
李小加:關注新的科技領域,比如說在區塊鏈、電子化交易等等方面。中國民眾比較習慣於新的支付體系,新的無現金社會。未來發展的方向可能是更大眾化的參與、一個更分散的市場,而不是完全通過機構參與。如果我們能夠抓住這種機會,能夠看准方向,我們就有一個後來者居上的可能性。
所以,中國作為一個大經濟體,最終我們的市場會走向世界,同時當我們掌握新的技術標准和基礎之後,世界也會走進中國。股票互聯互通是這個大趨勢的一小步。
記者:您曾經形容自己是金融水利工程師。那您認為,在中國與世界互聯互通這樣世界級的「水利工程」中,香港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李小加:剛才我們說了,中國與世界這兩大水系之間,既要聯通,但也要避免大進大出導致系統性風險發生。所以香港在這個水利工程中,就有一個特別的中樞地位:聯通靠香港,管理風險也要靠香港,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
香港有鮮明特點:首先,內地市場和監管者信任香港,不會想把香港變成另外一個中國內地市場;其次,這裏保持著高度國際化,有著國際投資者熟悉的規則和氛圍。所以,香港的價值體現在,它是一個最國際化的中國市場,也是一個最中國化的國際市場。我們一定要珍惜香港市場的國際規則、國際氛圍、國際特色。
「不再打工了,這個年紀想做一些自己的事。」2020年12月31日,李小加正式卸任港交所集團行政總裁。按照合約,他正式約滿日期為2021年10月底。
不久後,這位「金融水利工程師」宣布創業項目「滴灌通」,從名字到理念都來自於以色列農業的滴灌技術。瞄准「共同富裕」國策,滴灌通強調影響力投資,解決長期被傳統金融忽視的小微融資困局。
曾明確表示不會離開香港,不會離開中環的李小加,果然選擇了在他熟悉的交易廣場內繼續工作,雖然辦公室樓層比原來低了些,但他追夢、尋夢的高度卻從未降低,「我希望能夠利用我在香港交易所學到的「水利知識」,繼續為香港、為國家、為市場做點貢獻」。
一如書架上那只足球和踢足球的前鋒「李小加」,永遠在轉、永遠在沖鋒,鮮衣怒馬。
記者:為什麼做滴貫通?理念是什麼?
李小加:滴灌通最核心的理念就是拆,把所有東西拆到最小單位。就像是搭積木,把積木做得越小,標准化就越高,你就可以通過搭積木做出房子、火車、輪船。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能夠把金融方面的事情拆得更細、更分散,那整個市場重組起來肯能就更加清晰。
今天的中國基本上是無現金社會,中國的中小微企業已經完全被數字化連在一起,他們每天的收入都是可以看得見的,不像以前大家誰也看不見誰。所以,我們應該在微觀層面上,來解決一個錢和一個小企業發展路徑的問題。
滴貫通要做的事,就是要把像華爾街這樣的龐然大物,變成小支架、小細管,類似以色列的滴灌,在一個缺水的環境中,把資金精准的滴灌到小微企業裏面。
記者:有人認為您這是「自拆招牌」,甚至說您這樣做「救世主」是在象牙塔待太久了。
李小加:越是做傳統金融的人越不太容易理解滴灌通這樣的模式。事實上,投資小商小販是極具生命力的投資機會,收益完全來自實體經濟末梢,是支持勞動創業者帶動一批人共同富裕。
中國有差不多7000萬家小商小販,連鎖率大概20%,也就是1400萬家店。但和歐美不同,中國沒有哪個品牌能夠把全國市場給占了,每個小地方都有很多小品牌,我們就是把這些小品牌支撐大。傳統金融老想等企業長大了再投資,那樣就失去了對實體經濟中小商小販真正融資需求和現狀的理解。
我們通過把整個「水利工程」的渠道重新連接和優化,讓資金通過「水泵站」一級一級流下來,實現精准實時的「灌溉」,我們的交易就能變得更加順利且高效。我們不可能說把風險做到零,但很難做到虧。
幹了這麼多年金融,現在覺得,自己當下做的事是有社會價值的。
記者:近期我們聽到不少所謂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衰弱的論調,您怎麼看這些聲音?
李小加:這都是杞人憂天,香港永遠都有很大用處,永遠都有很高價值。表面看,當中國與國際兩個市場高度一致、高度融合的時候,香港的相對功能好像會小一些,但仍有大量生意在這個地方形成。因為兩個市場再想融合,總會有不同。全球投資者只要對中國有興趣,香港就是他們的出發地,也可能成為目的地。
目前,中國和國際(歐美)兩個市場因為地緣政治等因素走得遠了,好像要脫鉤的時候,香港的相對功能會更重要。因為,中國要想進入國際社會,繼續和國際社會保持一定的互動,離不開香港;反過來看,國際市場就更離不開香港。
所以,香港要清晰看到自身的定位:當兩個世界高度融合的時候,能不能在中間保持自己最大的特色?當兩個世界高度分離的時候,能不能保證兩邊不要徹底脫鉤?當兩邊很近的時候,鉤子中間的橡皮不會拉扯得很大,會比較松快,大家都很輕松,做事很容易,香港本身的利益會非常大;當兩邊距離較遠的時候,香港的力量更重要了,要保證連接不能斷,把雙方都拉在一起。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雙方都不希望香港的地位受到損害或者破裂。
幾十年來,香港就是在這兩者之間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變化而已。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香港的未來。
記者:您對香港未來發展有何憧憬?
李小加:在過去,政府各種監管制度、大型金融機構、專業人士幫助我們維系信用機制,而實體貨幣則是信用的載體,市民則利用實體貨幣交易;可是在未來,調控資金的權力不會再集中在大型機構中,金融利益會十分分散。目前,中國已經高度數字化,其最大特點就是「無現金」。「分散式投資」很可能只有中國才能做成。如果做成,那一定是革命性的,中國有可能擔當領導世界金融秩序的角色,其中,香港任重道遠。國際市場可以通過香港這個窗口,看到資本能在中國實體經濟的深土中健康增長,想要投資中國的時候,香港就將成為一個走入新型經濟,走入新型投資,走入新型金融基礎設施的通道。
記者:您在香港生活了20多年,香港哪些地方吸引您?
李小加:香港是一個開放型的社會,有著開放型的市場,中國發展的大好機會都能在這裏獲取。它是中國走向世界、世界走進中國的最不可或缺的一個核心的連接器、轉換器。
在這裏,每個人作為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大家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自己的才智和洞見,去做出一些成績。在這個市場裏,群眾是英雄。
李小加與南方報業記者
策劃:侯小軍 張純青
統籌:趙楊 胡念飛 謝苗楓
協調:區小鳴 王勇幸 陳彧
撰稿:陳晨 張治伊
拍攝:許曉鑫 陳晨
剪輯:許曉鑫 陳晨
平面:霍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