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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無須再區分「港產片」「合拍片」這樣的概念,我們都是中國電影。」香港今年的初冬格外清爽,光影錯落的土瓜灣辦公室內,知名導演、香港電影金像獎董事局前任主席陳嘉上穿著標志性的簡單白襯衫,日前在接受南方報業記者專訪時,一如既往把對電影的熱愛流淌在每個字節間,一如他近四十年沉浸的光影世界。
2003年《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CEPA)的簽訂,為香港很多產業打開了更加廣闊的空間。陳嘉上認為CEPA對香港電影的影響尤其如此,也為中國電影的整體水平提升提供了新的引擎。十年後的2013年,中國內地成為了僅次於北美的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國產片票房前30名中,香港導演執導的影片占了14部,近半壁江山。
「可以說在當年香港電影工業最低潮的時候,是CEPA救了香港電影。」這十年裏,陳嘉上在香港電影界首嘗「頭啖湯」,大膽起用內地演員綱擔主演拍出了《畫皮》、《四大名捕》等系列「實驗性」作品,叫好又叫座,成為香港與內地影人融合曆程中的見證者和親曆者。
「我們用十年的時間去創新、摸門道、磨合。」陳嘉上說,不管投資方案是什麼,這就是中國電影,「沒有什麼比這個重要,它能有我們的態度,能向世界展現中國人的面貌,講好我們的話語。」
早期香港導演北上並不是為了「發財」
陳嘉上出生於深圳,成長於香港。年少離鄉的加拿大求學經曆,讓他對中國人的身份一直有著特殊的情結。進入電影行業後,他從道具場務做到導演,並與老師徐克等人成為最早一批「北上」的香港導演。
電影《武狀元蘇乞兒》中的大決戰之前,伴隨著激昂的插曲《長路漫漫任我闖》,周星馳飾演的主角帶著夥伴從壯闊的長城上逐漸露出身影的畫面,成為很多人難忘的記憶。這也是陳嘉上為了紀念年少遊曆長城的經曆所拍。
「其實大部分早期北上發展的香港導演都不是為了「發財」,是愛國的心驅使我們「北上」。」陳嘉上說,正是這份愛國心,讓他堅持到內地拍攝美好山河,期待國家日益強大。
記者:您拍《武狀元蘇乞兒》用很多長城的鏡頭,有什麼淵源?
陳嘉上:我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是1980年,那時就去看了長城,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旅程之一。當時我跟爸爸去北京,他談生意,我自己一個人四處走走。
那趟旅程讓我在當地認識了很多朋友。當時我背著相機在街上非常顯眼,大家對我都非常客氣,把我當成外賓去照顧。但我心裏其實並不好受,覺得我不應該是「外人」。
登上長城,我心裏想國家這麼好,為什麼還不能強起來?我心裏非常掙紮,但也從內地人身上看到希望。雖然當時的他們比較貧窮,城市文化也不發達,但非常樸素非常善良。我爸爸問我去長城有什麼感受,我當時就說,如果我有一天可以在北京終老就好了。這是我們文化的集中地,這裏就代表著中國。
我拍《武狀元蘇乞兒》牽涉到各種宮廷元素,更加是非要到北京不可。那是我這個「番書仔」第一次執導古裝片。當時我對於中國文化的認識其實很淺薄,也很擔心拍不好。但我依然非常興奮,因為終於可以回到內地拍戲。
記者:所以您對香港的回歸是期待的?
陳嘉上:我從來都是期待的。1997年10月1日淩晨,我專門來到天安門廣場看升旗禮,要以中國人身份過第一個國慶。
其實大部分早期北上發展的香港導演都不是為了「發財」,與很多早期北上發展的香港商人一樣,是愛國的心驅使我們北上。
沒有CEPA,香港電影工業會消失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後,投資的萎縮、周邊地區的競爭,讓香港電影由盛轉衰。陳嘉上一度十分憂慮。
沒想到五年之後,CEPA協議帶來全新的十幾億內地市場:協議生效後,港產片將不再受到引進片限額的限制;香港和內地的合拍電影可以作為內地電影進行宣傳和放映。
政策放松、市場放開,帶來的是觀念創新、人員流動。
2008年,陳嘉上拍攝《畫皮》,嘗新起用內地演員綱擔主演。新穎的題材,加上全新的演員陣容,讓《畫皮》起初並不被看好。但《畫皮》卻成功打開了市場,最終拿下2.32億元票房,居內地年度票房排行榜第三名。
記者:CEPA的簽訂,對當時香港電影行業意味著什麼?
陳嘉上:其實商業電影是很難維持的。每個城市都拍電影,有自己的藝術電影、獨立電影,但要走商業電影的路就需要電影工業來維持量,例如生產量、回收量。早年香港電影擁有整個亞洲市場,但上世紀90年代經濟不景氣,加上周邊地區電影行業的起飛,香港電影少了接近80%的市場。在香港電影工業最低潮的時候,CEPA給了我們開拓新市場的機會。
所以我認為,沒有CEPA,香港電影業就會變成各種散兵遊勇,香港電影不一定會消失,但是電影工業會消失。沒了電影工業,香港電影每年還能拍出多少戲?是CEPA救了我們。
記者:我們看到CEPA協議簽訂的十年後,中國內地成為了僅次於北美的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而不管是內地票房還是香港本土票房,以及在金像獎評選中,內地和香港的合拍片都占了差不多半壁江山。
陳嘉上:我覺得這十年最重要的是一種探索、創新和磨合,它在探索香港電影能否在兩地都成功。其中,最大的起飛在2008年。那年我在內地拍了一部魔幻電影《畫皮》。很多合拍片找內地演員只是為了滿足CEPA的合拍片指標要求,不是因為角色需要。而《畫皮》最重要的探索就是以內地演員擔任主角。
我在《畫皮》用的那幾位內地演員,沒有一個人當時的票房超過3000萬。我用他們就相當於找一群「票房毒藥」來拍投資額高達5000萬元的電影,很多人說我「是去送死」。但我相信,大家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可能不喜歡看中國人拍的電影,中國人沒理由不喜歡看中國演員,問題在於能不能拍好而已。
《畫皮》一直到上映之前那刻都沒人看好,它的成功可以說是一場大意外,但卻打開了新世界:幫我找到了兩地合作的默契與欣喜,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其實電影業每次的大突破,都是一次元素的創新。
要有建立電影工業心態的人去做中國電影
「我早幾年就說過,資本會淹死劇本。我現在還是這樣說,用資本的概念去投資電影,會淹死中國電影。」陳嘉上是一個不喜歡重複的人,這讓他十分反對現在電影業資本對投資經驗的強調。
每一次的創新,對陳嘉上來說是一場賭博,在投資人眼裏是一場冒險。但陳嘉上希望用自己的例子說服投資人相信導演,不要讓資本綁死導演。
記者:所以您特別注重突破和創新?
陳嘉上:其實應該說觀眾非常期待突破、創新。他們不會告訴你說下一部電影想看什麼,正如大家都不看好《流浪地球》,但最後卻成為爆款。
我整天強調我是做研發、做開發的,沒有創新我就沒意義。所謂的新,就是題材的新,制作方法的新,概念的新,包括投資方式的新、演員的新。雖然我不一定能成功,但我願意去試。
比如,《畫皮》的質感在當時的香港是無法拍攝出來的,周迅、陳坤等人的演出對我來說是震撼的,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長久電影演出訓練所產生的力量,而我也受到他們演出方法的刺激去打破以往的表達。可以說,《畫皮》的拍攝經曆和觀眾反應,是我放膽把整個人精力和工作重心轉入內地的最大原因。
記者:您覺得2013年說得上是中國電影甚至是「合拍片」輝煌的一年嗎?
陳嘉上:當時的成績是漂亮的。但我會越來越雲淡風輕地看所謂的港產片。香港是中國的一個城市。作為一個特區,香港可以做一些內地電影市場規則外,可以對外的不同類型的電影,僅僅是那麼簡單。所以,我很期待大家不再用「港產片」「合拍片」這樣的概念來區分電影,這些都僅是不同的投資方案,對我來說都是中國電影。我們拍電影都是為了展現中國人的面貌,擁有我們的態度、我們的理念,沒有什麼比這個重要。
之所以說好萊塢強,就是因為他們通過電影把他們的是非觀念、價值觀投放到世界年輕人身上。所以,如果我們不跟他們爭鬥,我們的話語權就沒有了。
記者:現在又過了近10年,您感覺怎樣?
陳嘉上: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真的超快。十幾年前,我們怎麼能想象到可以拍出《流浪地球》這樣的電影?我覺得我們很幸運,可以說走進了電影工業。
但現在寫「創新」這兩個字很難。所有的投資人、網上平台都看重投資經驗,即只能是成功過的人,投資人才不敢幹涉他們。這種投資方式讓拍電影變成資本的運作,並不是創作。
我希望能夠找多些人,用產業的理念去思考中國電影,用市場與觀眾的關系來思考中國電影,我們需要有建立電影工業心態的人去做中國電影,而不是用投資經驗來扼殺它。
大灣區給予年輕電影人更多成功元素
近年來陳嘉上實踐的「大灣區電影」是《暴風》。為了拍好劇中的「秘密交通站」,他直接帶著劇組住到了汕頭,把當地傳統民俗文化融入影片,並臨時招聘當地人來當群演。
「這些都不是專業演員,拍攝過程當然很辛苦,但是能還原出潮汕方言的氛圍,感覺非常好。」陳嘉上也把《暴風》看成自己的另一場「賭」,一場為年輕電影人打開大灣區電影道路的「賭」。
記者:這兩年我們看到您開始在粵港澳大灣區內地城市拍一些電影,您覺得大灣區對於電影來說會意味著什麼?
陳嘉上:有兩個意義。粵港澳大灣區電影行業有很多年輕人,當他們還沒有經驗拍出可以跟世界分享的好電影時,可以多用些地域文化、語言的特點。比如《飯戲攻心》(內地名《還是覺得你最好》)就突出很多粵語的特點,也在內地獲得成功。因為大灣區有八千萬人口的市場讓年輕人去嘗試。
另一個意義是資源豐富。香港電影資金、人才、概念等資源不夠,外景選擇有限,拍攝成本也高。現在融入大灣區,市場仍然對口,但資源豐富了很多,大家可以在降低成本的情況下做出更好的東西。
《暴風》也是一場「賭」,有些投資人不看好,很害怕失敗。但我想讓投資人看到這條路可行。廣東、香港都有很多想做電影的年輕人,但是缺乏機會。我希望能夠搞活這塘水,因為年輕人是未來的希望。
記者:所以您很看好這些年輕人。
陳嘉上:近期我全程帶著一名年輕導演拍了一部網絡電影,我突然間感覺回到年輕時候拍港產片的那種艱辛、滿懷沖勁及享受。雖然十幾天下來每天日趕夜趕,連續拍十幾個小時,但是我看到希望,看到未來。我們雖然沒有好萊塢導演那些好機器、大明星,但在努力讓觀眾開心,讓觀眾喜歡,去跟觀眾進行對話。
無論是在香港或者是內地,我見到一大批很有沖勁、很有創意的年輕人,但他們面對的是目前電影投資方式帶來的各種困難。所以我希望資本能相信電影人,否則的話,不要投資電影,去做任何其他產業都好一點。
記者:您對香港電影發展有什麼期許?
陳嘉上:我希望每樣東西都多點,多幾部《明日戰記》《飯戲攻心》這樣的新東西。因為只有百花齊放,才是觀眾最開心的時候。觀眾才可以每個星期到電影院,無論什麼心情,都可以找到一部想看的電影。
這次從內地回香港給我一個最大的鼓舞,就是看到香港的年輕電影人已經找到自己的新路。他們有不同的選擇,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觀眾都是買單的。好的電影會讓人有驚喜,但不要去重複,不要去追什麼主流,而要多想這個社會想跟我們對話什麼。這才是未來。
我相信,只要香港社會局面安定下來,大家平心靜氣往前走,香港電影沒有理由上不來,觀眾沒有理由不看我們自己的東西。
陳嘉上與南方報業記者合影
策劃:侯小軍 張純青
統籌:趙楊 胡念飛 謝苗楓
協調:區小鳴 王勇幸 陳彧
撰稿:陳彧 陳晨
拍攝:許曉鑫
剪輯:陳晨 許曉鑫
平面:霍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