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过去了，当迪克逊闭上眼睛时，他依然能够感受到世贸中心的断壁残垣就在脚下，四处溅射的火花和灼热的碎片如雨般落下，空气中黑烟弥漫，有一种救援人员认不出来的奇怪味道。

　　“太不真实了，那种气味和温度，还有眼前的景象，你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描述那种感受。”

　　迪克逊是纽约警局11分区警察。20年前，他曾参与“9•11”事件的救援工作，和超过8万名消防员、警察、志愿者一起，在恐怖混乱的瓦砾堆里艰难搜寻了两个多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们才发现这场搜救活动的代价：他们所处的废墟周围充满了有毒气体和致癌颗粒，这些从石棉、铅、汞以及电脑、电缆、塑料等因高温燃烧而释放出的有害物质，在他们争分夺秒救援时，沿着他们的呼吸道进入身体，无情地侵蚀他们的五脏六腑。

　　灾难过去20年，悲剧却未谢幕。

　　废墟中的2500多种有害物质

　　——当时的他们并不会知道，这场救援将给以后的人生蒙上怎样的阴影

　　“过去两个月，我们失去了3位兄弟。”说起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同事，迪克逊满脸落寞，声音略显疲惫，“道格拉斯不久前查出了胰腺癌，几周前刚做完化疗，本来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结果病情突然恶化，人一下子就没了。还有凯文，心脏病发作；诺兰，白血病……”

　　他们去世的原因，都是“9•11”诱发病。

　　当年，恐袭发生后，整个纽约都被动员起来，所有纽约警察都被要求取消休假，参与救援行动。迪克逊接到任务，是要在世贸中心倒塌后的区域搜寻生还者。当时的他们并不会知道，这场救援将给以后的人生蒙上怎样的阴影：救援行动开始后不久，一些救援人员出现喉咙刺痛，头疼失眠等症状，还有后来被称为“世贸中心咳嗽症”的肺部疾病。迪克逊自己也在那之后患上了严重的睡眠窒息症、鼻窦炎以及胃食道逆流。医生告诉他，这有可能会演变成食道癌。

世贸中心倒塌后，迪克逊参与救援工作。图为迪克逊提供的现场工作照片。

　　再后来，越来越多人出现身体不适，而且情况越来越明显。2008年，纽约州卫生部的首席研究员向《纽约邮报》通报了一项研究，记录了自2001年9月11日以来至少204名救援和康复工作者的死亡情况：他们中有98人死亡——其中有77人死于心脏病、肾病、多发性神经病、肺炎等疾病，其中55人死于肺癌和其他各种癌症。

　　这个数字让当时参与救援的人们陷入了恐慌。人们开始普遍质疑：世贸中心周围数十公里范围内都能闻到的刺激气味到底是什么？能让火势持续燃烧3个月的物质又是什么？

　　事后调查发现，救援人员当时身处的超过120万吨建筑材料的废墟上，漂浮着大量灰尘、玻璃和粉状水泥，这些物质就像成千上万个微型热气球一样飞在空中；两架飞机携带的数千加仑航空燃油剧烈燃烧，向空中喷出大量有毒气体；瓦砾堆里燃烧着的5万多台计算机和其他电气设备释放出二噁英、汞、砷、镉、铅、多环芳烃等致癌物质，以及其他可引发肾脏、心脏、肝脏和神经系统恶化的有害物。

　　这些由2500多种有害物质组成的毒气团顺着风，飘出去数十公里远。当救援人员在断壁残垣里穿行时，整个人都会被毒气云团围住，身体经受各种有害颗粒物的轰击，除了身上的衣物，没有其他保护措施。

　　“我们就穿着平常穿的衬衣，戴着普通口罩，在那里挖了两个月。没有人告诉我们，在那里工作是危险的。”迪克逊事后回忆说。

世贸中心倒塌后，迪克逊警官参与救援工作。图为迪克逊提供的现场工作照片。

　　第三波“9•11癌症”来袭

　　——“随着时间的推移，癌症患者数量将继续以稳定方式增加。”

　　更可怕的无形杀手埋伏在四周。

　　美国著名环保组织“自然资源保护协会”（NRDC）在“9•11”事件发生后数月公布的报告显示，世贸中心的建筑墙体使用了300—400吨石棉，飞机撞向大楼爆炸时产生很多石棉粉尘都被救援人员吸入体内。

NRDC在2002年2月公布的“9·11”事件造成的环境影响报告。

　　石棉，是世卫组织界定的一级致癌物，但因其良好的绝热性和耐火性，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绝佳的建筑材料。然而，越来越多证据表明，石棉是建筑场所的头号健康杀手。石棉的危害来自其纤维，这种纤维极其细小，肉眼几乎看不见，但可长期漂浮于空气中，吸入人体会长年沉积在肺部，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人体如果暴露于石棉粉尘可导致肺癌、胃肠部癌、胸膜或腹膜的间皮癌以及石棉沉着病——石棉肺。

　　美国从1971年起禁用石棉，但出于降低成本考虑，世贸中心大厦建造时，喷洒了大量石棉，为金属结构做防火层，大约有一半的楼层都使用了石棉。当年大楼坍塌后，这些石棉散落在周围几公里处，在“9•11”事件发生一年后仍未完全清理干净。

　　石棉暴露，正是“9·11”受害人数日后激增的主要原因。

　　《纽约客》在统计“9·11”受害者时，根据其受害原因分为三波：

　　第一波受害者是在世贸中心倒塌事故中造成的直接伤亡。袭击发生的当年，美国国会设立了基金用以补偿这些受害者及其家人，该基金于2003年关闭。

　　然而，接下来的几年里，在救援人员、志愿者甚至曼哈顿下城居民当中，出现了更高诊断率的呼吸消化系统疾病，包括胃食管反流和慢性鼻窦炎，这些患者都曾吸入双塔倒塌释放出来的粉尘。2010年，美国国会重设基金，为这些“第二波受害者”等提供医疗保障和赔偿金。但直到2012年，“9·11”诱发的癌症才引起美国国会重视，纳入基金的可赔偿部分受理索赔。据统计，70多种癌症均被列入了有资格获得赔偿的疾病名单。

　　第三波受害者，由在原爆点附近工作生活的癌症患者构成。世贸中心健康计划（WTCHP）数据显示，在已记录的患者中，甲状腺癌和前列腺癌的发病率有所增加。不过，甲状腺癌等癌症菌株的最小潜伏期约为2—5年。其他肺癌约在初次接触有害物后20年左右开始出现。像间皮瘤这样的癌症，最小潜伏期长达十多年，有的甚至可能需要三四十年才表现。

　　而间皮瘤，主要已知原因便是石棉暴露，其又被称为“石棉癌”。

“9·11”相关疾病诱发列表上的前15位癌症及患者人数。（图片来源：WTCHP）

　　医生预计，未来将出现更多癌症患者。

　　“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第三波疾病暴发期，包括癌症和其他潜伏性疾病。”纽约皇后区WTCHP项目主任Jacqueline Moline博士表示，吸入石棉引发的致命肺部疾病，基本需要20年或更长时间才会显现，她预计未来将有更多肺癌、结肠癌和间皮瘤患者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癌症患者数量将继续以稳定方式增加。”

　　当年参与“9•11”救援行动的人员，如今的平均年龄还不到60岁。

　　道格拉斯（左），纽约前警察，曾参与“9·11”救援，因胰腺癌去世，享年56岁；凯文（中），纽约前警察，曾参与“9·11”救援，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享年57岁；诺兰（右），纽约前警察，曾参与“9·11”救援，因白血病去世，享年67岁。（图片由迪克逊提供）

　　被遗忘的40万人

　　——不完全统计，已有3623名救援人员去世，超过了“9·11”遇难者的2996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迪克逊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他退休后培养了一项新的爱好，每天早上起床后，迪克逊都会花1小时左右时间去散步，并给这项运动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心灵探索。清晨这段时光，可以让他放松身心。

　　“退休前，我工作了32年，也没什么兴趣爱好，都是退休后才开始的。很神奇，这就像一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迪克逊兴奋地说起自己生活当中的小确幸，就像小朋友炫耀新玩具那般。“我的身体情况还算稳定。我也参加了WTCHP，会定期去检查，接受健康监测。”

迪克逊退休后，习惯每天早起去散步。

　　他和参与过救援的同事们很少再谈起当年的事，仿佛已形成一种默契。“就算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我也还是会去救援。大家也都没有后悔过，一点也没有。”

　　伤痛或被岁月抚平，但隐忧却始终浮在眉头：

　　据纽约消防局开展的监测计划估计，有大约40万人的健康可能受到“9·11”事件的影响。其中不仅包括参与现场救援的人员，还有从灾难当天，一直到2002年5月30日之间，居住在曼哈顿下城、运河街以南的十几万居民，以及建筑碎片清除路线上的相关区域、码头、驳船、停尸房等地方工作的人员，他们都因吸入世贸中心倒塌而产生的有害扬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受世贸中心毒气粉尘影响的纽约地区。图中红色区域为世贸中心，灰色区域为毒气粉尘扩散区域。

　　美国政府当年并未将这个实情告知民众，尽管疾病来得突然、彻底，令人恐惧，政府依然坚称，在以原爆点为中心的6.5万平方米区域内，人们可以放心生活。纽约双子塔倒塌后一周，时任美国环保局局长怀特曼信誓旦旦地说，原爆点周围的空气质量良好，“没有任何健康威胁”。曼哈顿岛上的职工在“9•11”事发后一周就复工了。

　　没有从美国政府口里得知的实情，从一张张医院体检单、一份份癌症通知书里被传达到这些民众。

　　非黑色素皮肤瘤、前列腺癌、黑色素瘤、淋巴瘤、甲状腺癌、肺/支气管癌、乳腺癌、白血病、结肠癌、肾癌、膀胱癌、骨髓瘤、口咽癌、直肠癌和神经内分泌肿瘤，成为“9·11”相关疾病诱发列表上的前15位癌症。

　　南方日报记者从WTCHP独家获得的数据显示，截至6月30日，在接受WTCHP健康监测的人员中，已有3623名救援人员去世，数字超过了官方公布的“9·11”遇难者人数2996人。但WTCHP拒绝将这些人的死与“9·11”相关疾病关联起来。

WTCHP工作人员答记者问截图。 WTCHP工作人员答记者问截图。

　　“3600多名‘9•11’应急救援人员已经去世，但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加入到WTCHP当中。而这3600多人只是接受WTCHP监测的人，那些不在该计划里的人呢？恐怕数字只会更高。”迪克逊不希望那些无辜的人被无情遗忘，为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9•11”诱发的癌症相关数据和报道，不断呼吁当年可能受影响的民众参与WTCHP，尽快接受检查和必要治疗，并希望有关部门能更重视这些受害者的身体健康，甚至心理健康。截至6月30日，已有112042人参与了WTCHP，仅略高于当年受影响人数的1/4。

　　“9·11”过去20年，当被问及将如何与下一代描述这段往事时，迪克逊摇了摇头，他并不愿意下一代人再经历同样的悲剧。

　　“我没有和我孙子说起过‘9•11’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我曾经参与了救援。等他长大了，他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去了解这段历史。”

　　【记者】张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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