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涌入，职业足球的残酷，夺冠、排名和降级牵动的巨大利益，导致了为了胜利而不顾一切的心态，意大利足坛出现大量不正当行为。

　　意甲新赛季第一轮，尤文图斯3-0赢了乌迪内斯，队内头号球星、转会费曾创下世界纪录的博格巴，在替补席上看完了这场比赛，赛后他接受了药检。9月12日，意大利反兴奋剂机构宣布，博格巴药检呈阳性，将被临时禁赛。随后他的B瓶仍然检测出脱氢表雄酮，唯一利好是，这种物质广泛用于保健品，存在误服的可能。目前博格巴还在排查夏天自己都服用了什么，等待最终的处罚结果，最乐观的估计是禁赛3-6个月。

　　一波未平，更大的一波来了。这次的主角是三个年轻人。

　　法乔利，22岁，2022-23赛季意甲最佳新秀，来自意甲豪门尤文图斯。

　　托纳利，23岁，意甲豪门AC米兰的“太子”，2023年夏天加入英超新贵纽卡斯尔，转会费7000万欧元。

　　扎尼奥洛，24岁，曾被赞为罗马俱乐部的托蒂接班人，现效力于英超劲旅阿斯顿维拉。

　　看起来前途都很好，但这只是表面的光鲜，另一面是沉迷赌球，甚至下注本队比赛，为此背负巨债，受到威胁。

　　掀起这场风波的是著名狗仔科罗纳，8月他透露多名意大利球员赌博，由于他劣迹太多，起初可能当真的人不多。实际上，法乔利在6月23日接受了都灵检察官的质询，随后他向体育检察部门自首。他承认自己投注过很多足球比赛：从欧冠、意甲、西甲、英超，到意乙、意丙和土超，但没有下过尤文图斯。他的行为已经越界了，在意大利，赌球是合法的，但足球运动员不可以下注足球比赛。

　　法乔利说，自己赌球输多赢少，欠博彩网站的钱越来越多，债务约300万欧元，这些网站有的在境外，经营者逼他还钱，威胁说要打断他的腿。他还说，在国青队时，是队友托纳利建议自己到那些网站下注，自己听说托纳利欠了很多钱。

　　托纳利是目前身价最高的意大利球员，9月末，刚上任的意大利队主教练斯帕莱蒂公布大名单，托纳利入选。斯帕莱蒂的前任曼奇尼原本声望很高，但是8月13日突然辞职，理由是工作受到足协主席的干涉，不久后前往沙特执教国家队。

　　科罗纳曝光法乔利后，又透露了托纳利和扎尼奥洛的名字。新一期意大利队正在集训时，在都灵检察官的建议下，警方前往科维尔恰诺基地，询问托纳利和扎尼奥洛，当时陪同这两人的是领队布冯，他踢球时也被指控过非法赌球。按《共和报》的报道，两人在警察面前几乎落泪，他们的手机和平板被警察收缴。他俩很快离开科维尔恰诺，意大利足协在声明中，两人不具备训练和出场的必要条件，允许他们返回各自俱乐部。

　　目前法乔利已被禁赛7个月，托纳利和扎尼奥洛仍在接受调查，托纳利起初否认、随后承认自己下注过米兰的比赛，扎尼奥洛的情况相对乐观，他坚决说自己只是在非法网站上打牌，目前没有发现他赌球的证据。按爆料人科罗纳的说法，还有很多意甲球员在黑名单上。意甲陷入多事之秋？还是一向如此，没什么大惊小怪？

　　二战后，凭借经济繁荣、民众喜爱足球等内部因素，以及英甲限薪、德甲尚未诞生等外部因素，意甲很快就发展成欧洲最发达的职业联赛。老板为球星一掷千金，教练和球员的收入在欧洲首屈一指，球队在欧战赛场上战绩辉煌。从1963年起，米兰城的两支球队在1960年代四夺冠军杯。也是在1963年，意大利的工业生产比1950年增加了209%，年平均增长率为9.1%，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中仅次于日本。金钱的涌入，职业足球的残酷，夺冠、排名和降级牵动的巨大利益，导致了为了胜利而不顾一切的心态，意大利足坛出现大量不正当行为。

　　收买对手

　　1952-53赛季意甲最后一轮，已经提前降级的帕特里亚迎战需要保级的乌迪内斯。帕特里亚2-0领先时，球员福萨蒂和曼努奇跟几个队友说，乌迪内斯想赢下这场，愿意付钱。随后帕特里亚踢得很差，连丢三球输掉比赛，乌迪内斯成功保级。几名“合作”的帕特里亚球员在米兰一家造纸厂收了钱，每人大约15万里拉。接下来两个赛季他们接着踢球，原本可能安稳地踢到退役，但是帕特里亚在1954年11月的一场输球受到调查，于是牵出此前打假球的行径。队员塞坦布里诺承认了之前输给乌迪内斯时的所作所为。1955年8月，乌迪内斯被罚降入乙级，几位涉事球员遭到处罚，有的不能再踢球了，有的禁赛3年。塞坦布里诺因为和司法部门合作，只停赛半年，退役后还当了教练。陪着乌迪内斯降级的还有卡塔尼亚队，他们的罪行是收买裁判。

　　平静了不到三年，1957-58赛季意甲发生了“阿奇尼事件”。因为打假球，帕多瓦球员阿奇尼被终身禁赛（后来被减刑），亚特兰大被罚降到意甲最后一名，从而跌入乙级。类似的情况很快又出现了，热那亚在1960年遭到重罚。1960年4月，他们保级形势危急，已经退役的前国脚吉诺·卡佩罗充当掮客，在热那亚与亚特兰大比赛之前，他找到跟自己做过队友的亚特兰大球员卡托佐，留下100万里拉，希望亚特兰大输给热那亚。卡托佐假装同意，随后立刻告知副主席滕托里奥，滕托里奥又联系了调查部门。赛季结束时热那亚仅积18分，排名垫底，降入乙级。降级的厄运不能免遭处罚，意大利足球联盟认定他们存在不法行为，为此扣掉25分，于是热那亚带着负7分开始踢意乙。

　　药检疑云

　　这些不正当行为是意甲灰暗的一面，有些方面意甲非常领先，如兴奋剂检测，德甲在1988年才开始赛后药检。1964年2月，博洛尼亚4-1击败都灵，实现意甲十连胜，赛后两队各有五人参加药检。3月初，检测结果公布，博洛尼亚的五名球员都是阳性，被检测出安非他明，为此对都灵的赢球改判为输球，并且扣掉1分。

　　博洛尼亚非常不满，因为疑点很明显：尿样中的安非他明含量太高，高到可以致死，没有人能承受。三位律师向检察院提起诉讼后，检察官下令扣押尿样。尿样重新检测，这回问题复杂了：没有检测出安非他明，那之前肯定被动了手脚；是谁做的，动机是什么，无人知晓。多年后博洛尼亚的队医提到一个名字：米兰的技术总监维亚尼，这个赛季米兰和博洛尼亚一度形成竞争。

　　总之意甲还剩3轮时，对博洛尼亚的处罚取消了，他们跟国际米兰并列第一。等踢完最后3轮，两队积分相同，按照规则，得在中立地打附加赛。赛前两家俱乐部的主席，博洛尼亚的达尔阿拉、国际米兰的老莫拉蒂，来到联盟总部商谈这场比赛的细节，两人争论比赛奖金时，达尔阿拉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四天后，他的博洛尼亚击败国际米兰，赢得意甲冠军。

　　这个赛季国际米兰丢了意甲冠军，赢得冠军杯，一年后在圣西罗击败本菲卡，蝉联冠军杯。他们阵容豪华，战绩出色，有大国际米兰之称，但名声欠佳：取胜靠的是链式防守。

　　风格和道德

　　链式防守原本指一种防线，做法是设自由人并实行人盯人，最大限度守护球门的安全，随后成为一种心态和足球风格的象征：消极，功利，放弃控球，只在乎结果，不关心场面，乃至不择手段。1965年的冠军杯决赛就是链式防守的绝佳范例：国际米兰的皮济踢自由人，他身前有三个后卫，再加上一个主守的中场球员。上半场结束前，国际米兰打入一球，随后本菲卡门将受伤下场，由于还没有换人规则，他们只能让后卫热尔马诺去守门。面对少一人的对手，国际米兰继续防守，只想保住领先优势，最后如愿夺冠。

　　这个冠军意义非同寻常，象征着意大利足球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样的进程，无论树立还是改变，时间方面至少需要10-15年，成绩方面需要冠军，执教方面需要摆脱对外籍教练的依赖，语言方面需要创造一个概念来涵盖和呈现这种风格，并有人充当吹鼓手和阐释者，这个人只能是名记布雷拉。1946年意甲恢复；1957-58赛季开始时，意甲中见不到匈牙利教练的身影；1960年，维亚尼带领意大利队参加罗马奥运会，自由人战术在国家队扎下根，沿用多年，直到1994年世界杯，意大利队才在大赛中放弃自由人；1963年的冠军杯决赛中，米兰的皮瓦特利对本菲卡的科卢纳犯规，那一脚终结了冠军杯的纯真年代，也帮助意大利球队第一次夺得冠军杯；随后是国际米兰两夺冠军杯。这一切为链式防守奠定了地位，这个名号成了意大利足球的代名词，难以割裂，延续至今。

　　每个国家都要走这段路，为自己的足球寻找、摸索和确定风格，其中免不了一些不光彩的做法，谁家都有丢人现眼的时候。意大利足球的特别之处在于，树立风格时足球美学逊色很多，在内部，挺有追求的贝尔纳蒂尼影响力不如罗科、埃雷拉等人；于外部，难以匹敌荷兰的全能足球、巴西的美丽足球；而且在道德方面不够高尚，为了赢，什么都干，什么都不在乎。

　　不择手段

　　除了战术保守，意大利球队还受到服用禁药、收买裁判、使用盘外招等指责。1966年冠军杯半决赛，国际米兰不敌皇马，匈牙利裁判瓦达斯执法了次回合，他一丝不苟、不偏不倚，皇马1-1打平国米，从而以2-1的总比分晋级。数年后瓦达斯向记者透露，国际米兰的掮客索尔蒂找过他，他拒绝了。

　　这个索尔蒂也是匈牙利人，他不只为国际米兰服务。1973年冠军杯半决赛，尤文图斯淘汰了德比郡，首回合结束后，德比郡教练帅克拉夫极不服气，破口大骂。他的愤怒不是没来由，索尔蒂给次回合的裁判、葡萄牙人洛博送了5000美元和一辆汽车，洛博没有收受，并且上报，公正地执法了次回合，但首回合的损失已经无可挽回。后来英国名记格兰威尔前往葡萄牙等地调查，拿到了真实有力的证据，1974年《星期日泰晤士报》将之公布于世。

　　1974年意大利足球正处于低谷，全年国家队只赢了一场，是在世界杯上击败弱旅海地。之前两年的冠军杯决赛，国际米兰和尤文图斯都输给阿贾克斯，而且场面完全处于下风，没有一丝赢球机会。随后在贝尔佐特和拉迪切等教练的带领下，意大利足球开始战术革新，并且在1980年重新对外援打开大门。就在外援禁令即将解除、前景一片光明时，意甲又曝出假球丑闻，即托托内罗事件。

　　假球没演好

　　导火索是两位商人的告发。他俩认识一些拉齐奥球员，于是想出商机，决定跟球员合谋，通过操纵比赛和非法投注来赚钱，拉齐奥球员同意了。第一次尝试是1979年11月的一场友谊赛，按事先说好的踢成平局，可随后很多场次没有踢出预设结果，导致两人损失了很多钱，还受到债主的威胁。两人走投无路，也忍无可忍，向检察官提交了一份报告，列出13支球队和27名球员的名字。

　　意大利财政卫队随后采取行动。1980年3月23日，拉齐奥同佩斯卡拉的意甲比赛，财政卫队开车进入罗马奥林匹克球场的跑道，这一幕震惊了全国。随后多名球员被捕或自首，涉及五支意甲球队和两支意乙球队，米兰俱乐部主席科伦波也被警方带走。最后意甲球队米兰和拉齐奥被罚入乙级，多名球员遭禁赛，其中名气最大的是保罗·罗西，起初他被禁赛三年，随后减为两年，刚好赶上1982年世界杯，他打入六球，为意大利队夺冠立下大功。但所有被捕人员均被无罪释放，因为当时意大利的法律不健全，这些人没有违法。

　　意甲对外援解禁后，罗马引进巴西球星法尔考，随后又招募了他的同胞塞雷佐。他们在1984年打入冠军杯决赛，在点球大战中不敌利物浦。这场决赛没有争议，肮脏行为出现在半决赛。首回合罗马在客场输给邓迪联，次回合前，他们付给法国名哨米歇尔·乌图1亿里拉，最后以3-0赢了，第3球是可疑的点球，引起外界的广泛质疑。在罗马俱乐部内部，买通乌图是公开的秘密，两年后，罗马主席维奥拉因为贿赂裁判而被欧足联禁赛，他的儿子在多年后公开讲述了给乌图送钱的细节。

　　1984年冠军杯决赛，罗马输了，一年后，尤文图斯赢了，在队史上第一次赢得这座奖杯，也是意大利球队时隔16年后再次捧杯，标志着意甲的复兴。随后贝卢斯科尼的米兰成为意甲冠军和欧洲霸主，7年5次打入欧冠决赛，3次夺冠。凭借米兰俱乐部的影响力，贝卢斯科尼还当上总理。他进入政界的一个目的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得逞后明目张胆利用政治运作来为自己和公司提供保护，谁都知道他胡作非为，但除了谴责没什么办法。

　　禁药、电话门和假账门

　　尤文图斯第二次夺得冠军杯是在1996年，当时他们的体能之好令人惊叹。1998年7月，罗马主帅泽曼在接受采访时指责意甲中有人服用禁药，他点了维亚利和皮耶罗的名字，认为两人的肌肉是靠服药长出来的。意大利司法部门开始了长达6年的调查，最后在2004年11月，都灵地方法院宣判，尤文图斯医疗主管阿格里科拉监禁22个月，缓期执行。法院认为，1994至1998年间，他让多位尤文图斯球员服用了EPO（促红细胞生长素），但队员并不知情。除了阿格里科拉，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尤文图斯执行董事吉拉乌多被判无罪，他表示判决还了自己清白，尤文图斯是无辜的，而阿格里科拉将继续做尤文图斯的队医。

　　吉拉乌多没高兴多久。2006年5月4日，《米兰体育报》刊登出尤文图斯经理莫吉跟意甲裁判分配人的通话内容，震惊了意大利足坛。莫吉很快承认自己贿赂裁判和足协官员，包括莫吉和吉拉乌多在内，尤文图斯董事会集体辞职，意大利足协的主席和副主席也引咎辞职。意大利体育法庭将尤文图斯罚入乙级，两个意甲冠军被剥夺，米兰、佛罗伦萨和拉齐奥受到扣分的惩处。吉拉乌多也受到处罚，此后他一直没有放弃，希望重新审理，2020年他向欧洲人权法院提出上诉，最近在程序上有了进展。

　　吉拉乌多为自己奔走时，老东家尤文图斯已经经历了电话门之后的又一次处罚。这次的罪行是财务造假，为此被扣掉7个意甲积分，跟从前的莫吉、吉拉乌多一样，时任主席安德雷亚·阿涅利带领管理层集体辞职。

　　回顾意大利足坛的风波和不光彩，有些是因为没有及时引入和修改法律，导致一些人逃过了牢狱之灾，鼓励了其他人；有些是因为采取的先进措施被不法者利用；有些是权贵过于自信，肆无忌惮，藐视规则和舆论；还有些行为是普适的，是人性使然，比如打假球和服用禁药，德国教练诺伊吕勒在2007年说，自己在执教沙尔克04时亲眼见过有球员服用芬乃他林，“这不是什么秘密，都成了惯例。这已经成了足球运动的一部分，50%的球员都在使用这种药物。”

　　意大利国家队在2021年夺得欧洲杯，带来了短暂提振，随后意大利足球又陷入低谷，遭到打击。最新发生的年轻球员非法赌球，反映和参与了意大利的当下：经济面临难关，行政体系低效，一些社会问题解决无望。法国学者布洛赫说，一个人像他生活的年代，胜过像他的父亲。一个国家的足球也是如此。

　　文：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