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以来，云南西双版纳、普洱等地公安机关通过与缅甸相关地方执法部门开展边境警务执法合作，一大批境外诈骗窝点被成功铲除，一大批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移交我方 图/公安部提供

　　果敢的所谓四大家族，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传统地方土司政治的现代演绎。

　　叛变者联盟

　　所谓四大家族在果敢地区的崛起，从开端到成名也不过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情。其中不得不提到的是四大家族位列第一的白家，如果没有白家的掌门白所成，恐怕果敢地区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四大家族的存在，现在果敢自治区内的政商关系版图，完全来自于白所成2009年的一次背叛行为。

　　白家的老大白所成是地道的果敢人，1950年4月1日出生于缅甸果敢红岩。从1965年彭家声成立“果敢人民革命军”与政府军打游击起，白所成便开始追随彭家声。

　　给彭家声当过多年卫士的宋先生回忆：白所成当年打仗颇为英勇，而且肯动脑子，所以晋升快。 

　　1967年，彭家声加入缅甸共产党。缅共人民军时期，白所成在彭家声手下一步一步从战士提升到营长。1989年，彭家声率部退出缅共，与缅甸政府停战，缅甸政府遂承认果敢的自治地位，由彭家声出任缅甸掸邦第一特区主席、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总司令。此时的白所成在彭家声的提拔下，任果敢同盟军副司令，成为果敢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2009年发生了著名的果敢“88事变”，白所成与缅甸政府军私下达成协议，自任果敢自治区主席，并联合缅甸政府军，与效忠彭家声的同盟军部队火并。彭部不敌出走外地，白所成在缅甸政府的支持下成为果敢地区的领导人，果敢四大家族时代自此而始。

　　2009年确立的果敢四大家族其实为白、魏、二刘四大家，其中白家的白所成、魏家的魏超仁、刘家的刘国玺都曾为彭家声旧部，三人合谋勾结缅甸政府军驱逐彭家声，犹如三家分晋的赵、魏、韩。二刘中的刘阿宝（刘正祥）则一直是亲缅甸政府的果敢当地实力派，因此理论上不属于同盟军叛徒。

　　白所成上台后果敢改变了彭家声对缅甸政府的政策，彭家声时代果敢地区是完全独立于缅甸，政府军不得进入同盟军防区之内。而白所成则宣布服从缅甸政府领导，且让缅甸政府军进驻果敢自治区，地方武装则改编成为亲政府的力量。

　　2022年2月4日，果敢治安部门近千名干部战士到白府拜年，白所成（左）赠送30万元给各部门干部战士 图/果敢大众网

　　彭家离开果敢后，虽然缅甸政府名义上获得了果敢地区的控制权，然而当地主体民族为缅甸的汉族人（缅甸称果敢族），缅政府的政令仍然需要当地实权派执行。在这种现代土司制度下，四大家族开始在果敢茁壮成长。

　　第一大家族白家立下果敢归附首功，权力自然是少不了的。白所成不仅在2009年自任果敢自治区主席，长子白应能担任果敢巩发党党委书记（军政府建立的执政党），并担任白家产业百胜集团的董事长。次子白应苍任果敢财政局副局长，并担任果敢民兵大队大队长、百胜集团总经理。

　　所谓百胜集团，其实是一个政商合一的产业组织，获得在果敢地区经营赌博、娱乐、地产开发等垄断性行业的资格。果敢地区地处内陆山地，自然条件恶劣且交通不便，自彭家声时代禁毒以来，当地建立的支柱产业就是赌博和周边的娱乐产业（卖淫），而主要目标客户就是与果敢同文同种的中国游客。

　　在缅甸，赌博等产业其实是非法产业，但缅北并非缅甸中央政府直接管辖区域，因此这些灰色产业得以蓬勃发展。而果敢四大家族的主要经济来源也是来自于这类灰色产业，以及相关的周边经济活动。

　　四大家族中排行第二的魏家魏超仁，缅共时期曾经官拜东北军区第一旅旅长。彭家声统治果敢时期任果敢同盟军参谋长，属于同盟军的三把手。成立果敢自治区之后，魏超仁任自治区政法系统领导，并参与了2009年驱逐彭家声的“88事变”。

　　成了四大家族之一后，魏超仁还积极走上层路线，曾任缅甸联邦议会议员、果敢自治区委员会委员，一直牢牢控制着果敢地区的政法系统。魏超仁的三弟魏怀仁则担任果敢边防营司令，拥有一支规模为2000人的私人武装，且控制着果敢地区的警察部队。魏超仁女儿魏榕为亨利集团董事长，经营东南亚酒店娱乐旅游、地产开发、矿产开发、黄金珠宝等行业。

　　靠着魏超仁在缅甸政坛的地位，亨利集团的发展早已走出果敢地区，在下缅甸、柬埔寨、佤邦等地，都有大量酒店、赌场、金融、珠宝业务。

2022年，魏超仁（右三）在家中 图/果敢大众网

　　魏榕还擅长使用新媒体手段宣传，不仅重金邀请明星代言，把自己包装成美女总裁慈善家，还捧红了不少缅甸的主播，宣传招揽人前往缅北旅游务工——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网红李赛高，此人系亨利集团在佤邦地区招募的网红主播，自称远征军后裔，长相有几分俊俏，自弹自唱中国的爱国歌曲，后被网友揭发为诈骗集团同伙。

　　亨利集团可以说创造了灰产玩转社交媒体的模式，也吸引了不少国人对于缅北地区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魏超仁的长子魏清涛已经被中国警方抓获，并公开通过视频忏悔。而一向高调的魏榕则可能已经潜逃出果敢地区，在下缅甸或者其他东南亚国家暂避风头。

　　刘家的刘国玺也是彭家声的老部下，但此人在缅共时期一直为文职干部，任缅共北方局财政部长，在缅共东北军区也是主管财政和边境贸易的官员。彭家声主政果敢期间，刘也是政务官员，但不掌握军权。“88事变”后，刘国玺担任果敢自治区副主席，且被选为缅甸联邦议会民族院议员。

　　刘国玺虽然是缅共老部下，但是果敢同盟军对此人的敌视程度较低，因为刘一直是管财政的政务官员，白所成与果敢同盟军交战时此人并未参与任何战斗。曾任彭家声卫士的宋先生也曾向我透露：刘手上没有果敢同盟军的血债，他一个文官，投降老缅也没办法。

　　刘国玺于2020年去世，他的三子一女在果敢地区经营矿产、赌场、酒店等业务，其中三子刘德宏为果敢地区议会议员。刘国玺虽然被视为四大家族之一，却是其中比较低调的一支，尤其是刘国玺去世后，其子女在果敢政府内并未担任实职，其家族影响力此前已经不如刚刚被连根拔起的明家。

2018年，果敢巩发党召开民众见面大会，刘国玺在会上发表讲话 图/果敢大众网

　　四大家族中唯一一个非彭家声嫡系的就是刘阿宝（正祥）的刘家，刘正祥最初为果敢红岩乡副乡长，并利用乡长身份经商，于1992年创办福利来集团，据称为果敢首富，主要经营产业涵盖文旅、酒店、商业、地产、金融等，遍布缅甸和东南亚地区，员工达万余人。

　　刘正祥是政商两开花的典范，一方面利用政府关系经商，一方面利用商业利润来经营政府关系，属于四大家族中在下缅甸地区最有人脉的一支，与缅甸军方关系也很密切。

　　不过由于刘阿宝并未参与叛变彭家声的活动，同盟军对其的仇视程度不高，传言这次果敢同盟军发动“1027行动”后，也并未针对刘阿宝进行打击，且开战后不久刘阿宝就表示投降，并愿意配合中方清缴旗下涉电诈的业务，其他产业仍在正常运作，可以说他是典型的变色龙商人。

　　2023年7月7日，果敢自治区城镇建设发展监督管理委员会主任刘正祥视察道路建设工作图/果敢大众网

　　明家后来居上

　　如果按照明学昌生前在果敢地区的政商影响力来看，明家早就超越了刘国玺家族，为新晋登科的实力派之一。但是此人资历比较浅，在果敢政商界一直被认为排名靠后，所以一般说起的四大家族，明家未列其中。

　　在缅共时期，明学昌只是东北军区司令赵明的通信员，虽然领导信任，职务却很低。彭家声主政果敢期间，明学昌最高职务只是果敢县副县长，可以说距离果敢核心权力圈还很远，不属于能直接向彭家声汇报工作的干部。

　　直到2009年“88事变”后，明学昌跟随白所成倒戈彭家声，投靠缅甸政府，事成之后才被提拔为果敢自治区副主席、缅甸掸邦议会议员。

　　外界传闻明学昌跟缅甸政府军关系不错，此人于果敢同盟军时代在军中资历很浅，却在2009年后开始掌握果敢自治区警察部队，其长子明国安任果敢警察21营营长，后因伤不能主事，由次子明国平（已经被移交中国警方）接替。

　　此前由于辈分较低，明学昌远不如魏家和白家那么高调，直到其69岁生日有多名港台明星录VCR祝寿，才被中文互联网广泛知晓。其后又传出其长孙明光忠被北大录取（并不属实），才得以名声大噪。

2023年7月23日，明学昌及其夫人庆祝69岁生日 图/果敢大众网

　　明学昌家族的卧虎山庄是臭名昭著的电信诈骗基地，且可能涉及绑架、勒索、故意伤害乃至杀死多名中国公民的案件。明家也成为中国警方打击电信诈骗的首要目标，而果敢同盟军在包围老街后率先发动了对明家地盘的攻击，成为压垮明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明学昌的自杀和多人被捕，可以说明家在果敢地区的政商影响力基本已经全部归零了。

　　代理人政治

　　从五大家族的政商道路来看，除了经商出身的刘阿宝之外，其他四家都是在2009年“88事变”彭家声部出走后才迅速崛起壮大的。

　　这与果敢地区的特殊政治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尽管2009年缅甸政府获得了果敢地区名义上的控制权，但当地居民大多并非缅族人，对缅甸政府一直颇为敌视，民族认同感也并不强。这是缅甸独立后缅北地区非缅族聚居区普遍存在的现状，缅甸政府对此也心知肚明。为了低成本地统治此类地区，缅甸政府一般会在当地任命本民族血统的代理人作为缅甸政权的代表，这些代理人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高于正常水平的政治权利。

　　从过去到现在，缅甸边境民族地区存在着各种灰色和黑色产业，都是由当地独立或者半独立的政治现状造成的，这种情况并非果敢独有。

　　在历史上，除了电信诈骗之外，缅甸边境地区还存在毒品贸易、非法走私、保护野生动物买卖、卖淫、非法赌博等一系列的严重黑产灰产问题。果敢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在五大家族政商双重身份的保护下，其商业王国产生的巨大利润令其可以通过腐败手段在缅甸政府内获得保护。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国际政治压力对自身的影响。电信诈骗并非果敢地区独有的现象，周边如佤邦、妙瓦底等地区也存在大量电信诈骗园区，菲律宾、柬埔寨、老挝也曾经电信诈骗业务猖獗。然而在国际合作打击电信诈骗的风潮下，此类活动开始大幅收敛，大量经营电信诈骗的嫌疑人也被移交相关国家警方处理。

　　同在缅北的佤邦自治区，迅速响应了打击电诈的号召，突击搜查了四十多个园区后，向中国警方移交了四千多名电诈人员，还向中方提供了数万台电诈业务使用过的电脑和手机，其中包含数百万条有关诈骗集团的情报和证据，甚至还将佤邦地区参与电诈的官员革职查办。

　　而在这一系列多国合作的反电诈风暴中，果敢地区对于执法行动却阳奉阴违，只象征性地向中方提供了几百人，在缅甸全面打击电诈的风潮下，甚至还有逆势扩张的打算。

　　为坚决遏制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高发态势，公安部部署云南公安机关强化边境警务合作，持续开展多轮次打击行动。图为涉诈犯罪嫌疑人移交我方 图/公安部提供

　　事实上，果敢地区乃至整个缅甸境内的电信诈骗业务最近几年之所以能迅速扩张，就是因为菲律宾、柬埔寨和老挝等周边国家对电信诈骗的打击，导致大量从业者从柬埔寨西港等曾经的“电诈重镇”逃窜到缅北开展业务。佤邦等周边地区配合中国打击电诈之后，亨利集团和卧虎山庄仍心存侥幸。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要是地头蛇主动越界咬人，且被警告后还不收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番整顿后，果敢地区的政商关系版图，又要重新洗牌了。

　　文 /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