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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里,他不疾不徐地讲着故事——纪念万玛才旦导演

2023-05-09 18:11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张明萌

▲万玛才旦,1969年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和北京电影学院,因成功拍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等藏语电影,被誉为藏族母语电影开创者。《塔洛》是他执导的第五部藏语电影,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提名。之后的电影作品《撞死了一只羊》《气球》均在重要国际电影节展上获奖或提名。图/牛牛

  ▲万玛才旦,1969年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和北京电影学院,因成功拍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等藏语电影,被誉为藏族母语电影开创者。《塔洛》是他执导的第五部藏语电影,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提名。之后的电影作品《撞死了一只羊》《气球》均在重要国际电影节展上获奖或提名。图/牛牛

  5月8日下午两点,收到万玛才旦导演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出差回程的高铁上,午后的昏沉困倦被一扫而光,下一秒眼前一片朦胧。

  2015年,因为电影《塔洛》,我第一次采访了万玛才旦导演。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藏地电影,黑白的画面,陌生的语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高山、白云、庙宇在屏幕上铺陈。

  见面那天,他穿着一件夹克卫衣,11月的深圳温度捉摸不定,我们从早晨聊到太阳升起来,热气顺着阳光穿进华侨城的树林,爬上我们聊天的桌椅,他被罩在阳光里。衣服不那么透气,他时不时拨弄拉链,卫衣里露出来的胸口皮肤上闷出了些红点。他也不恼,说话柔柔的,慢慢的,时不时推一下眼镜,目光里闪烁着他印象里的藏地。

▲《塔洛》剧照

▲《塔洛》剧照

  中午的饭局上,我坐他旁边,我俩话都不多,他一直给我夹菜,直到碗里快堆不下。我看着他,他嘴角微微咧开,笑得不动声色,让我想到家中长辈的内敛与深沉。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年之后,杂志社评选年度魅力人物,编辑部一致选了他,为此我再次约访。那年他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上映,拿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剧本奖,在其他电影节中也屡获佳绩。同时,他的小说也一直在出版、改编,作品列表里好几部待播影片。

  他的事务越来越多,趁着他在香港出差的间隙,我在美孚的饶宗颐文化馆旁见到他。他头发比之前白了一些,说话更慢了,聊到开心的事情,嘴角还是那样微咧,明明是平实的语调,却透着浓烈的情绪——一如他的镜头。

  聊到近况,他说孩子大学毕业了,他从北京搬回了青海定居,每年集中一段时间在北京处理电影相关的工作。回家后,他回到了一种平和的状态,能帮助创作。“在家里,身体的适应感更强一些,很简单,我希望有更简单的生活。”

  活动结束后,他告诉我留了礼物在酒店前台,是一大袋苹果,很香。我们约定,等忙完了一起去吃藏餐。

  2019年,《撞死了一只羊》公映,我主持了一场广州路演。那次他的行程很紧,一晚上要跑好几场。电影开始前,我在休息室见到他,他抬头看着我,说:“你来啦。”还是一样的笑容。匆匆对完路演流程,我就进场了。临走前,他塞给我一本书,是新出版的《撞死了一只羊》。

  又一年,《气球》在广州路演,导演邀请我参加,我因出差错过。我们约定下一部再见。

  我想总有机会的,他今年还不到54岁,一部电影今年3月刚杀青,还在写小说……

  没想到就算还有下一部,已经不能再见到他。

  万玛才旦是我入行以来采访次数最多的导演。在我还是一名刚入行的记者时,他的宽容与长辈般的关心让我消解了许多慌乱与不安。他对许多人都如此。他的朋友圈里除了发自己的电影、小说,就是推荐本土电影,推荐年轻电影人。就在去世前一天下午五点,他还发了一条电影《礼物》获奖的消息,他写道:祝贺年轻的电影人!

  导演去世的消息发出后,朋友们怀念他,提到最多的是万玛才旦导演“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多么可贵的共识。

  此刻我的泪水告诉我,我不仅为一位优秀导演、作家的离去而难过,更为一位长辈的逝世而心痛。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在我们初次相见的树林里,他不疾不徐地讲故事,阳光把他罩住,他咧开嘴笑了。

▲2018年12月1日,万玛才旦(右)领取2018魅力人物奖项

▲2018年12月1日,万玛才旦(右)领取2018魅力人物奖项

  2019年,万玛才旦导演曾在本刊发表创作手记,以下全文附上:

  《<撞死了一只羊>剧组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做了些什么》

  2017年9月28日。

  这一天,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开机了。

  我们六点半摸黑起床,在不冻泉青年旅社马马虎虎吃过早饭,赶往楚玛河。

  楚玛河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我们在河边找了一块地方,搭了煨桑台,准备开机仪式。

  这一天天气晴朗,有点冷。大家热情高涨。

  仪式简单,但也庄重。煨桑,放鞭炮,撒风马,拉经幡,祈祷,有条不紊。

  这一切似乎在提醒我,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你没有退路。

▲缺氧

▲缺氧

  开机之前或者开机之后,剧组面临的一件最棘手的事情就是缺氧。

  开机前,各部门主创及工作人员纷纷到不冻泉报到,入住青年旅社。我们拟请的化妆赵老师五十多岁,之前有在藏区拍电影的经历,刚到之时还生龙活虎的。但过了一两个小时嘴唇就开始发紫,我们的随组医生说他可能适应不了了。赵老师说他肯定能适应,坚持要留下来。但晚上不到半夜,他就完全昏迷过去了。我们赶紧送到格木抢救才算脱离生命危险,好险!

  之后,也有几个人因为身体的各种不适应断断续续离开剧组。

  在某些地方,拍电影其实就是在挑战自己的生命。

▲苹果

▲苹果

  现在想想,在海拔 5500 米的高原能吃到苹果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那是中秋节,晚上拍夜戏,月亮升起来时,恍惚之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那一轮巨大的圆圆的月亮是剧组美术部门挂到天幕上的一个道具。剧组很多人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我记得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月亮,但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白天朋友来探班,拉来两箱苹果。晚上生活制片把准备好的月饼和苹果发到了每人手里。我不太喜欢吃月饼,就吃了苹果。好多年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苹果了,感觉那天的苹果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杀手身上的雪

▲杀手身上的雪

  那天突然下大雪了,那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大雪。

  我和摄影吕松野预谋好让杀手在一个大雪天里突然出现在茶馆中。

  对于电影这是好事,但这给大家带来了麻烦,因为雪下了不到两小时就停了,要接戏,就要做出一样的效果。

  尤其难为了杀手的饰演者更登彭措。

  剧情设定他是在大雪纷飞中走进茶馆的,头上,肩膀上,背上全是雪。他走进的茶馆生着炉子, 炖着牦牛肉,热气腾腾。他进来不一会儿身上的雪就开始化了。

  这场戏要求高,难度大,每拍一次,美术道具部门就拿来早已准备好的雪往他身上撒。根据角色要求他穿的单薄,不能加衣服。我知道他虽然头上冒着热气,身上一定很冷,心疼不已。

图片

▲茶馆的这个位置

▲茶馆的这个位置

  茶馆的这个位置是电影中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坐过的地方。

  他俩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茶馆里发生着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好像在不同时空里发生着同样的事情,暗示冥冥之中他俩命运的一些相似性。

  为了拍好这场戏,我也经常坐在这个位置思考一些问题。

  很多时候,我也变成了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经历着他俩经历的事。

  这样的时刻是奇妙的,也是令人兴奋的。

▲一位群众演员

▲一位群众演员

  你能猜出这个反穿羊皮袄的家伙是谁吗?

  吕松野,我们的摄影师。

  这家伙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在电影中客串个角色,而且是有台词那种。我不好拒绝,就让他说一些“好好”“谢谢”这类的话,让我煞费苦心。《塔洛》中他客串了一个在小卖部喝酒的小镇青年,一会儿工夫就喝掉了好几瓶道具啤酒,让道具老师直皱眉头。那次,他还客串了一个在大街上开车一晃而过的青年司机。我一直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来,说一个人演了两个角色。不过还好,最后谁也没有认出他来,他的角色太不起眼。现在,我有点担心这家伙以后不干摄影了,改行做群众演员。

▲45个包子

▲45个包子

  看完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回想到司机金巴在茶馆里津津有味地吃包子的画面,很多人跟我说他们也想吃包子。

  可谁又知道司机金巴为了拍好那一场戏吃了多少个包子吗?45个,我的天!这让我想起最近的奥斯卡热门电影《绿皮书》中打赌一口气吃了26个热狗、赢了50美元的那个白人家伙。这算什么!

  一开始金巴(忘了交代,司机金巴的扮演者也叫金巴)吃得津津有味,就像电影中表现的那样。剧组里有些人还挺羡慕他,说我要是那个金巴就好了,就不用吃统一的剧组饭了。后来拍了几条之后,一喊停,金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外面把吃进去的包子再吐出来。看着他面色那么难看,我暗地想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旁边的人让金巴吃了两粒洁白丸(藏药,助消化)之后,金巴会说:没事,咱们继续拍,拍到大家满意为止。拍电影真是个残忍的事情!继续拍时, 金巴还是那个状态,吃得津津有味。金巴真是个好演员。有时候,我觉得这些演员还挺能虐待自己的,尤其是好演员。再之后,问那几个羡慕金巴吃包子的人,他们说再也不羡慕了,打死也不羡慕了,还是剧组统一的饭最好吃。

▲金巴的墨镜

▲金巴的墨镜

  自从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国际版预告片出来,看到司机金巴戴了一副墨镜,听到老板娘说了一句:“你为啥总戴着个墨镜啊?”很多人就联想到了这部电影的监制王家卫导演。王家卫导演的招牌形象也是不管黑天白天总是戴着个墨镜,因此他也有了“墨镜王”的外号。一些放映交流场合总会有观众问到司机金巴的墨镜和墨镜王的墨镜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说实话,一开始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金巴的墨镜完全是一个设置,跟剧情有很大的关联。在电影中,金巴一直都戴着墨镜。直到他在梦中杀了杀手金巴的仇人玛扎,把心里的包袱完全放下之后,他才肯摘下墨镜,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既然许多人都这么问,那也可以把这个巧合看做是冥冥之中对王家卫导演的一次致敬吧。

编辑:卢绍聪   责任编辑: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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