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江苏化债是“全省一盘棋”的思路。(视觉中国/图)
“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是还钱。”
杨喻在北方某省一家县级城投负责投融资业务,还钱是日常工作里最令他焦虑的事。几年前,公司数十亿元应收账款无法收回,还款压力陡增,腾挪无果后,债务开始逾期。
一段时间来,他疲于应付各类上门的债权人,东拼西凑地还钱。更棘手的是,多家金融机构因为恐惧风险,正在撤出当地市场,减少了资金投放。
金融机构不支持,债务就不能接续,“旧债还没还,新债又到期了”。
就像石子落入湖中,荡开的层层涟漪。债务违约带来的信用风险,会从一家公司蔓延至整个区域,导致其他城投也面临融资困难。
上海一家融资租赁公司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几年,公司风控趋严,出现过债务违约的地区,基本不能和当地城投开展新业务。
评级机构联合资信研报介绍,2025年1-9月,多家城投的票据出现逾期,涉及11个省级行政区,逾期数量排名前五的是山东、云南、河南、贵州、重庆。
票据,是城投常用的融资工具。它的逾期,会令整个区域的信用拉响警报。
北方某省一位财政系统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上海票据交易所每个月都会公布逾期名单,金融机构会将其视作区域资金投放的重要参考指标。
2011年,巴菲特在致股东的信里形容:“信用就像氧气。当它充盈时,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一旦紧缺,就成了头等危机。”
地方化债,要遏制增量债务,更要保障存量债务的平稳接续。
信用风险的修复至为关键,这考验地方政府“拆弹”的方法、技巧与耐力。
2025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积极有序化解地方政府债务风险。优化债务重组和置换办法,多措并举化解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经营性债务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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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会“传染”
城投,是地方政府成立的国有企业或事业单位,承担城市基础设施投融资和建设职能。多年来,它成为地方政府的借债通道,因此也被称为融资平台。
城投借债,分为三种:发行债券,银行贷款,以及融资租赁、信托等非标准化产品。其中,非标的利息最高,也是违约重灾区。
根据标普信评研报,2023年城投非标风险事件创历史新高,2024年显著减少,共发生63例(含违约、风险提示),主要集中在山东、陕西、贵州、云南、河南。
当城投面临信用风险,金融机构往往嗅觉最灵敏、反应最迅速。
债务违约初期,信贷资金的流入会明显放缓,宛如水龙头开始被拧紧。当信用风险进一步暴露,即便具备较高风险承受能力的金融机构,也不愿再以身犯险。
北京一家私募机构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一直有配置城投债的需求,但对于出现大面积债务违约的地区,只能走访和了解,无法实际开展业务,“现在公司是风险厌恶型,力求稳健”。
对于城投负责人来说,一开始会疲于应对到期债务,后知后觉才发现,信贷资金的“水”不再流入了。同地区的大多城投也会“排队”无果,空手而归。
在北方某地财政局工作多年,宋亮却没接触过城投业务,直至前几年被调到化债专班,他才逐渐明白其中的逻辑与风险。
当地城投债务违约后,宋亮的电话被“打爆”过,金融机构、个人投资者都在找他,哪怕是半夜。有的债权人打过来,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他开会时挂掉电话,还被人投诉到了12345政务服务热线。
宋亮回忆,当地偿债风险最大时,风险评级被金融机构调高,城投到期债券无法借新还旧,只能硬着头皮还钱,资金极度紧张。即便几年过去,风险仍未消散,全国性股份制银行在当地的新增资金投放量还在减少。
“信用风险刚出现时,就必须全力填补缺口,不能给它任何扩散的机会。”宋亮和同事们事后才意识到,如果一开始不重视,让信用风险蔓延,信贷资金回撤,会引发连锁反应,造成更大风险。
上千公里外的曾垣,经历过相似困境。作为南方某省一家市属国企的高管,他曾在当地一家城投任职。几年前,前东家开始出现债务违约,后续情况愈演愈烈,最终影响了整个地区的融资环境。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债务大面积违约阶段,多家金融机构找上门,诉求高度一致——要尽快了结债务,无论是打折清偿还是其他方案,只希望在可接受范围内,快速处理。
但面对庞大的债务体量,短时间能结清的欠款寥寥无几。
除了合同约定的付款日,中秋和春节也是还账的时点。每到节前,曾垣总会接到大量陌生的催债电话,办公室也常有从各地赶来的债权人,诉说难处。有人来,曾垣便会联系财务,尽可能付点钱,几万块也行。
直到从城投离职,他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过上了一个没有催债电话的春节”。
可他如今任职的企业,仍受前几年区域信用风险蔓延的影响,融资未能恢复正常,“目前主要的贷款业务,还是依赖省内的银行”。
在《基层中国的运行逻辑》一书中,作者聂辉华向三十余名县委书记和县长了解目前最大的挑战,借债,就是其一,仅排在招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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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性至上
谈论地方债风险时,一个常见论调是:债务规模越大,发生风险的概率越高。然而,2024年地方债务情况显示,这并非事实。
根据企业预警通数据,将地方政府债务与城投有息债务相加计算,2024年地方债规模排名前三的省份是江苏、浙江、四川,债务量分别为13.5万亿元、11.57万亿元、8.37万亿元。作为参考,西藏的债务量仅为1901亿元。
以(地方政府债务余额+城投平台有息债务)×100%/GDP的方式计算负债率,2024年,负债率前三的地区是天津、贵州、四川。
然而,在31个省级行政区中,并不是这些省份的债务风险最高。
标普信评研报显示,2024年及2025年1-5月,非标风险主体主要位于山东、贵州、云南、陕西、河南。
前述联合资信研报则显示,2025年1-9月,城投票据出现逾期,数量前五的地区是山东、云南、河南、贵州、重庆。
可见债务规模和债务率,不是导致风险的最关键因素。触发债务违约的核心条件,是流动性危机。
当一家城投收入下滑、资产贬值,且难以新增融资时,便会爆发流动性危机,也就是现金流断了,进而导致债务违约。其中,区县级城投财力最弱,更易导致风险。
标普信评报告介绍,2024年,山东部分区域的区县级城投屡次发生非标风险事件。“区县级平台数量较多,分布广泛,高成本债务叠加监管加强,导致非标融资渠道收窄,加剧了多地的流动性风险。”
2024年,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经济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教授张杰,刊发了一篇有关地方政府债务风险的论文。他的团队实地走访了多个地区,访谈了十几个区县的财政系统负责人。
文中得出了一个基本结论:当前中国地方政府财政运行呈现出“省级政府相对稳健、地市级政府基本维持、县区级政府困难凸显”的基本状态,这使得地方政府债务风险呈现出“省级层面总体基本可控、地市级层面大多可控、县区级层面风险较大”的基本特征。
“无论是从显性债务还是隐性债务来看,中国的县区级政府已经成为债务风险最为集中、最难以解决的关键之所在。”
无论哪个国家、行业,流动性危机一旦发生,便容易向外蔓延。
上海一家资管机构的债券研究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期有地产企业债务展期,虽然公司未涉相关业务,也在全面排查地产债风险。
2023年,伯克希尔.哈撒韦年度股东大会上,投资者的第一个提问,是关于倒闭的硅谷银行。他问道,如果储户存款没有得到赔偿,美国经济会受到什么影响?
“那后果肯定是灾难性的。所以,硅谷银行的储户得到了赔偿。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有规定,赔偿限额最高25万美元。”在巴菲特看来,规定是死的,美国政府不可能死守这个条款,眼看着经济陷入混乱。
3
省负总责
当城投出现流动性危机时,地方政府的态度、策略及财力,成为决定风险是否蔓延的关键变量。
例如江苏,GDP全国第二,地方债务规模全国最高,但城投较少发生风险事件。
前述上海的融资租赁公司员工,长期负责江苏地区的城投业务。在他看来,江苏化债采取了“全省一盘棋”的思路,不会允许个别区县融资平台的债务违约,影响区域金融环境。“城投还不上钱就打报告,省市会尽力协调资金。”
江苏2024年上半年预算执行报告中写道,对存量债务规模大、负债率高、兑付期集中、资金链紧张的融资平台实行“一户一策”指导,可设立债务风险化解基金或周转金,确保融资平稳接续。
江苏一家县级城投员工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当地政府为融资平台设立了纾困资金,但公司一直没有用过。
地方政府的化债能力与态度,也影响着金融机构的选择。
2025年下半年,南方周末记者在多地采访中发现,资管公司、私募、券商等金融机构对江苏的融资平台保持着浓厚兴趣,希望开展新业务。
前述上海某资管机构债券研究员表示,投资江浙地区城投债时,可将范围下沉至区县级融资平台。而在有的地区,只能选择市级平台发行的债券。
“全省一盘棋”,亦契合中央化债政策的走向。
财政部在《2024年上半年中国财政政策执行情况报告》中提出,进一步落实一揽子化债方案,省负总责、市县尽全力化债,逐步降低债务风险水平。
“省负总责、市县尽全力化债”这11个字的原则,此后频繁出现在地方政府的表态中。
例如2024年8月,湖南省财政厅一份报告写道,建立健全“省负总责、市县尽全力化债”的工作机制,统筹用好财政、金融、国有资源,确保债务不“爆雷”、资金不断链。
当一地出现信用风险,省级政府是否出手“力挽狂澜”,是关键变量。
曾垣介绍,区县融资平台借新还旧已是不易,为新增融资,他们谋求与省市国企合作,但因缺乏优质资源,往往“谈得多、落地少”。
宋亮也坦言,与多家银行洽谈债务置换时,具体方案均需报银行总行批准,单靠一个城市的资源去协调化债,势单力薄。
2024年底,国务院办公厅印发通知,10个省份和1个地区将试点专项债项目“自审自发”,审核权将下放至省级政府。
专项债是地方政府债券的主要类型,此前须报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共同审批。根据财政部数据,截至2025年9月,全国地方政府债务余额53.7万亿元,专项债占到了68%。
“自审自发”后,省级政府可以将债券资金向偿债压力较大的县市倾斜,成为“省负总责”的工具之一。

一位研究城投转型多年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维持住信用体系,有的地方就能慢慢置换掉高息债务,平稳落地。如果爆发了流动性危机,融资困难,为维持运转,部分城投只能举借更高息的债务,风险扩大。
他举例,一位朋友在中部省份做资金拆借,与城投有业务往来,十余年来,资金成本高到“像放高利贷一样”。
人们也会忧虑,上级政府的救助是否会引发“道德风险”,形成“兜底”错觉?
曾垣分析,城投被救助,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是“割肉”处置资产,或处理相关责任人。
桥水基金是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公司,其创始人瑞·达利欧在《债务危机》一书中也表示,重大债务危机期间,如何处理“道德风险”,是决定危机演变的主要因素。
书中写道,无序借贷导致了危机,相关借贷者自然应该承担后果,政府也应收紧借贷标准,大力加强市场纪律,“但只是这样做,就像要求一个肥胖者在心脏病发作后立即节食和运动”。
“最紧要的是为重要性机构输血,使其能够生存下来。此时,援助过多要比援助过少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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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缓释后,还要降成本
不过,省负总责的目的是确保债务平稳接续,而非“消灭”债务。
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罗志恒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如果以刚性清偿方式压降债务余额,短期来看,债务规模会下降,却也削弱了地方政府依托债务形成的基建投资与发展经济的能力,经济增速可能会更快下滑。
他表示,这种刚性化债,不仅没有化解风险,反而会扩大风险。所以目标是压降“风险”,而非压降“规模”。
当流动性危机度过后,城投的关键任务是:调整债务结构,降低付息成本。压缩高息的非标债务规模,将新增融资转向贷款和债券。
西部某省一家市级城投的中层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高峰时,非标融资占公司债务的1/3左右,目前少了,利率最高的定向融资产品,大部分已经处理完毕。
南方某省一家县级城投员工也表示,公司债务以贷款和债券为主,非标融资只占百分之十几。
根据国盛证券研报,截至2025年6月,城投有息债务中,银行贷款占57%,债券占24%,非标占19%。与上年底相比,贷款提高了2.4%,债券和非标分别降低了1.3%和1.1%。
对于城投的新增融资,地方政府普遍出台了约束政策,明确设定融资成本上限,并会动态调整。
例如2025年8月,山东威海市国资委负责人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明确,严禁超预算融资。逐笔压降融资成本,原则上不得新增非标融资业务,新增融资成本不得超过6%。
高霖是东部某省一家县级融资平台投融资部员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当地政府对城投的非标债务余额设定了上限,不得超过债务总额的10%。而且,非标资金在账上停留时间一般不超过7天。
前述南方某省一家县级城投员工也介绍,他们确实有融资成本上限,如果某笔融资超过上限,需要县委和县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同时审批。
调整债务结构,也就是提前偿还部分高息债务,或是协商降息,获得金融机构的同意是难点。
此前的协议多为固定利率,现在要提前还款或降息,意味着金融机构的损失。
高霖回忆,他们曾计划用银行贷款去置换非标债务,贷款批下来了,但和融资租赁机构协商时,发现对方非常不愿意。
金融机构对收益有多敏感?临近2025年年底,在江浙地区一家融资平台与金融机构的见面会上,公司负责人寒暄之后,谈到即将发行的一只债券,希望在座的机构给予支持。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得知较低的发行利率后,会场突然安静下来,没有机构再接过话茬。
金融机构也在承压。根据金融监管总局数据,2025年前三季度,商业银行累计实现净利润1.9万亿元,平均资本利润率为8.18%,较2024年同期下滑了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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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信用体系
对于发生过风险事件的地区而言,还有一项更关键的任务——修复信用体系。这一过程漫长且充满挑战。
曾垣介绍,其所在公司目前主要的融资渠道仍是银行贷款。尽管当地债务风险已逐步缓释,但由于信用仍处于修复阶段,单笔金额超过1亿元的贷款,获批难度依然较大。
前述西部某省一家市级城投平台的中层也坦言,公司前几年曾出现债务违约。如今,除借新还旧外,金融机构勉强接受债务置换,但基本没有新增融资。
眼下,各地在压降融资平台数量、推进其转型,这可能为信用修复创造了契机。
根据联合咨信研报,2024年8月,中国人民银行等四部委发布《关于规范退出融资平台公司的通知》,明确了退平台的最后期限为2027年6月。
邹逸任职于某全国性股份制银行省分行,负责对公业务。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若企业仍属于政府融资平台范畴,其新增流动资金贷款和项目贷款都会受到限制。一旦退出融资平台名单,贷款获批难度可能会降低。
综合各地相关公告,退出融资平台前,城投需要剥离政府融资功能、完成市场化转型,并清零隐性债务。如果还有存续的经营性金融债务,还需征得2/3金融债权人同意。
财政部部长蓝佛安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截至2025年6月末,超六成的融资平台实现退出。
退出后,多地城投开始通过新设或更名的方式,组建产业类国有企业,并注入资产。这样做的目的,是绕开城投身份的限制,以产业主体的身份在公开市场融资。相当于玩游戏时,新开了一个账号。
更深层次的,打造产业类国企的目的,是要培育一家能获得市场认可的企业。
过去几年,拥有多年债券从业经验的程纬,曾以顾问身份参与西部某省会城市的国企改革工作。此前,当地融资平台发生过风险事件。
在程纬看来,当地国企改革的核心目标是重塑信用体系,而其关键,在于培育优质的国有企业。
在他的参与下,当地将多家国企的资产重新整合,计划打造几家新的国企。“要想成为一家优质企业,就要有一个新的起点。”
曾垣仍记得,城投前些年的风光。
他刚到城投时,做行政工作。许多人来找他,求引荐投融资部的负责人、分管领导,甚至公司一把手。那时,在金融机构和城投之间,有一个身影非常活跃,就是掮客,“必须找到中间人,融资业务才能做下来”。
当地爆发流动性危机后,城投违约,中间人都消失了。过去两三年,求引荐的人少了,和金融机构也变成了直接来往。
经济学家赫伯特·斯坦,担任过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观察公共政策时,他提出的一个理念,被称作“斯坦定律”,在经济学界广为流传。
它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任何不可持续之事,它终将停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杨喻、宋亮、曾垣、高霖、邹逸、程纬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