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云南德宏州瑞丽国门。出入境通道开放时,中缅边民可以凭借通行证便利地跨境互市。(李春华 / 图)
“果敢不像中国,这里每家每户平均4-5个孩子。”阿伟说,有一些家庭冒领物资,救助点管理人手有限,常常上当。“有人叫儿子领一次,然后爸爸自己又领一次。还有人领取后高价转卖给别人。”
阿兰家中堂里立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台前供有香炉。每逢农历七月半、春节等,全家人还要摆上供品跪拜、祈祷。
“在我们这个地方,死一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如果你没有势力、没有朋友,你什么都不是。”
“我们老家打仗了,去中国躲一下。”阿兰说。
11月10日上午,缅甸“90后”阿兰在云南瑞丽口岸排队等待入境。相较于7天前,这一次的速度快了很多,“中国国门这边,一个小时就办好了”。
阿兰家在缅甸掸邦木姐市贵概镇,祖籍中国云南。今年10月下旬,阿兰回老家短住时,意外遇到了突发的战火。“开始几天可以听到枪炮声,去中国的路也封了。”直到11月4日,阿兰才再次回到木姐口岸,在那里看到了很多像她一样排队去中国的人。
明清以来,大量汉族移民迁入缅甸北部,逐渐形成重要的华人聚居区。这里与中国云南密切相接,不少居民说汉语、写汉字,对中华文化有天然的亲近感。
缅北冲突爆发后,像阿兰一样“到中国躲难”的缅北华人不在少数。在上千公里的边境线上,他们或入境中国,或进入中缅边境难民营救点,期待在这里感受片刻的和平。
亲历交战,四面八方都有枪声
10月27日凌晨,原属缅甸政府军控制的清水河兄弟桥响起枪声。
据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旗下媒体“果敢民族之声”披露,当日上午,同盟军成功占领兄弟桥。随后的29日,缅甸清水河国门升起同盟军的军旗。
吴星的家是一栋四层小楼,距离清水河兄弟桥只有百米远。这座桥横跨缅甸果敢清水河特区与缅甸佤邦南邓特区,同时靠近中国云南耿马县孟定口岸,是一处交通要道。
吴星说,平日里桥上能看到缅甸政府军的士兵巡逻、把守,而桥对岸则是佤邦的地盘。
2023年10月27日凌晨,缅北果敢清水河特区发生武装冲突。清水河兄弟桥正是交火点之一。(受访者供图 / 图)
“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反正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吴星和丈夫亲历了这场交火。
她和丈夫被惊醒时大约是凌晨3点多。从窗户往外望去,外面天还是黑的。她觉得,这次枪炮声跟以前不一样,听声音威力比较大。他们躲在楼道处避险,一墙之外就是交火的地方,“当时桥上打得很凶,听到有人在惨叫”。
吴星家附近的住着二十多户在此务工的缅族人。随着天光渐亮、枪声渐弱,一些工人来到街上探路,结果被占领此地的武装士兵发现。“那里还有一伙老缅!”吴星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随后密集的枪声突然再次响起,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在这里,很多华人把缅族人称为‘老缅’。”吴星看到,在武装士兵要求下,这些工人双手抱头、男女分开,检查是否携带武器。发现他们是老百姓之后,工人们被放行。“没有真的开枪打人,应该就是‘吓唬他们一下’。”吴星说。
天亮后,穿军装的士兵处挨家挨户叫门。
来到吴星家门口时,她赶忙解释说自己是本地老百姓。“他们让人快点离开,说等下可能有缅军飞机会来轰炸。”吴星和丈夫马上以最快速度动身。“一人一套衣服,再带上一些现金。其它的什么都没带了。”
冲突发生前,听到风声的吴星就把女儿和母亲提前送到了孟定,而自己和丈夫则抱着侥幸心理留下。惊险过后,吴星不禁感慨:“真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如今,吴星和丈夫在佤邦南邓暂时安顿下来。这里离家很近,开车回去仅需要10分钟。接连数日,吴星白天开车回家,下午再返回南邓特区。她说,家里基本上没有受到破坏,院子里停放着一辆汽车、一辆摩托车。回去的时候都还在原地。
“有几家房子被炸毁了,但大部分还是好的。”说完之后,吴星又补充道,“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炸。”
边境避难,道路一度拥堵
11月9日清晨6时许,淡白色的雾气笼罩着缅甸果敢125难民救助点。深蓝、浅绿色的防水帐篷在泥地上一字排开,不远处高高地立着黄色小楼。“这个地方原来是作为经济合作区设计的,但没有发展起来。现在就留下了一些烂尾楼。”救助点志愿者阿伟说。
据阿伟介绍,125难民救助点设在果敢125工业园,占地超过百亩。缅北冲突发生后不久,就有超过2000人涌入救助点。摄于救助点的图片显示,很多儿童和老人住在室外的简易帐篷中。在黄泥地上铺上席子就是床。一些家庭在门口搭土灶台生火做饭,拿彩色的塑料矮凳当餐桌。
“来得早的难民,可以住进室内的铁皮大棚,来得晚的,就只能到外面搭帐篷。”阿伟说。
缅甸果敢125难民救助点内,很多缅甸老百姓只随身携带了少量行李。(受访者供图 / 图)
救助点的物资是按户发放,每家可分到50斤一袋的大米,两三天发一袋。不过,这无法满足难民需求。
“果敢不像中国,这里每家每户平均4-5个孩子。”阿伟说,有一些家庭冒领物资,救助点管理人手有限,常常上当。“有人叫儿子领一次,爸爸又领一次。还有人领取后高价转卖给别人。”
“储存的大米基本上都没有了。”阿伟11月9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救助点的物资来自外地爱心人士捐赠、本地购买、从中国境内进口等。受当地冲突影响,从下缅甸到老街的路不通,包括粮食在内的救援物资无法运入,帐篷、大米等物资告急。
救助站靠近中缅125界碑,与中国的南伞口岸仅有一墙之隔。很久一段时间里,这里是果敢边民进入中国的主要通道。“从果敢到中国,最便捷的地方就是南伞。”阿伟说。
据了解,南伞口岸位于中国云南临沧市镇康县南伞镇,这里距离果敢首府老街仅有约10公里。然而,当前中国南伞口岸出入境临时关闭,很多持有通行证的果敢人也无法通过口岸。
11月13日起,镇康当地发布公告,推动边民互市贸易正常化。据公布流程,当日起,镇康内边民、企业等可提前申报,并在口岸做好车辆、货物的接收。
“中国国门开了之后,物资可以从中国进来,物资短缺的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但缅甸人员依然无法从南伞口岸出入境,目前还是只通货,不过人。”阿伟说。
除了中国边境,与果敢相邻的佤邦,也成为不少缅甸百姓的避难选择。
10·27缅北冲突爆发后,缅北佤邦南邓特区涌入了大批逃难的百姓。(受访者供图 / 图)
龚先生老家在云南曲靖,目前在缅北佤邦、小勐拉一带做衣服批发生意。缅北冲突爆发后,他在佤邦南邓特区现场目睹了很多缅甸老百姓从战区涌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的视频中,大量民众聚集在位于南邓的救援点,等待物资发放。
“27日早上战事开打,27日下午就有很多人跑到南邓。”龚先生称,逃难的民众被安置在一处开阔的广场上,佤邦军士兵负责登记人员、维持秩序、免费发放物资。
“有条件的开车来,普通人骑摩托车、走路。可能因为事发突然,很多人都是两手空空。还有的人只披着一张毯子出门。”龚先生说。
因为逃难人员众多,从果敢战区逃亡临近佤邦道路一度拥堵。
据“果敢民族之声”11月7日消息,连日来,石园子至厂街路段至少有400余辆车,约五六百民众欲前往邻邦地区避难却被困其中。
其发布的图文资料中,宽约三四米的水泥公路上,一条蜿蜒的“车龙”正驶向佤邦方向。心情急切的人推开车门,三三两两站在道路上,伸着脖子向“龙头”遥望。
同样迁移到佤邦的吴星感慨,“幸亏我们走得早,要不然也要被堵在路上。”
“以后要给爸妈办通行证”
阿兰兄弟姐妹8个,在家中排行老二。小时候,阿兰父亲烧炭养活一大家子,常年住在山上。阿兰和兄弟姐妹们就帮父亲拿炭、背炭。
“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比如你先进去,把炭一块块递出来。你顶不住了,就换我进去。”阿兰记得,从炭窑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被炭灰染黑,“连咳出来的痰都是黑的”。
因为家穷,阿兰的书只念到小学,16岁起就到瑞丽打工。在她的家乡,很多同龄小姐妹选择到中国打工。相较于缅甸本国如仰光、内比都等大城市,瑞丽“距离近、工资更高”。
目前,阿兰是整个家里唯一一个有中缅边界通行证的人。
一次入境后可在瑞丽停留七天;七天后,她要回到缅甸木姐,完成一次出入境后,又可以停留七天。通过不断地“续签”通行证,阿兰无需办理流程更麻烦的护照就可以跨境往来。
中国瑞丽国门和缅甸木姐国门之间仅有数十米距离,途中可以看到中缅81号界碑。对于阿兰来说,这条路再熟悉不过。
“先过了中国国门,去到缅甸(国门)盖个章。然后再过来中国(国门)盖个章,就办好了。”阿兰说。
在瑞丽打工的日子里,一开始阿兰在中国人经营的饭店里当服务员。因为认识汉字、会说汉语,她的工资总比其他同来的缅甸老乡高一些。十几年来,她的工资从每月200涨到了每月2000元。挣来的钱大部分都补贴家里。
随着近年来直播平台兴起,阿兰开始在社交平台分享生活,同时做电商带货。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把产自缅甸的茶叶、蜂蜜、土特产等订单发往全国各地。
“很多中国的哥哥姐姐们支持我,特别感谢他们。”阿兰说。
出入境通道开放时,中缅边民可以凭借通行证便利地跨境互市。缅甸的大米、白糖、橡胶、牛肉、茶叶等农副产品由此销往内地,商人们从中赚取价差。缅甸的翡翠原石等矿藏也由此集散。对于中缅边民来说,这里代表着无限商机。
然而,办好一张通行证大约要花十几万到50万缅币不等,合计人民币几百到一千元。由于家里经济比较困难,阿兰家一直没有额外再办证件。
因战火滞留在老家,阿兰感到非常煎熬。睡觉的时候都在担心,枪炮会不会突然落在自己头上。直到返回瑞丽后,她才能放心睡个好觉。
这次缅北冲突发生后,阿兰坚定了要给爸妈办证的想法。
“我正在想办法,这次花钱也要办。”阿兰说。
“哪一方都得罪不起”
在1983年制定的缅甸民族表中,果敢族被缅甸政府列入135个民族之一。特指生活在缅甸掸邦北部与中国云南省临沧市的镇康和耿马两县毗邻的果敢地区的人。
中国缅甸研究学者王士录在《缅甸的“果敢族”:族称、来历、状况及跨国互动》一文中指出,“果敢族”的称谓从民族学上来讲是很不科学的,这些被称为“果敢族”的华侨、华人,事实上应当是缅甸华侨、华人中的“云南帮”。
在民间,不少缅北华人习惯性称自己是“汉族人”。
如今阿兰的老家里,依然看到熟悉的汉族习俗。
比如,房屋大门门框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对联,中堂里赫然立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台前供有香炉。阿兰说,每逢农历七月半、春节等,全家人还要摆上供品,在这里庄重地跪拜、祈祷。
阿兰的爷爷去世很早,奶奶告诉阿兰,他们祖籍在中国云南保山的龙陵县。对于祖籍龙陵,阿兰没去过,也没什么印象。她说,最想去的中国城市是北京,有朝一日想去看天安门。“我们读的都是中文书,从小读书时就很向往”。
1948年,缅甸脱离英联邦正式独立后,国内几十股地方武装在边境地区与中央政府长期武装对抗,寻求独立。而北部中缅边界的果敢、佤邦、缅甸克钦邦第二特区和缅甸掸邦东部第四特区则分别由四股强势的武装力量掌控。
很长一段时间里,缅甸中央政府并不能真正控制该地区。在多重矛盾下,缅北地方武装势力轮番主政、地区战事不断。
近年来,缅甸政府对缅北民族地方武装展开打击,地区控制力逐渐增强。
2011年3月25日,果敢地区正式更名为 “缅甸掸邦北部果敢自治区”。2015年3月26日,缅甸军方宣布控制整个果敢地区,对果敢地区采取了融入缅甸的政策,大力引入缅语教师,采用缅语教学。
“我们从小读的是中文书、说的也是中国话。但我们又是缅甸人,要听缅甸政府的。”吴星说。
仅仅8年后,果敢地区再次响起炮火。
据“果敢民族之声”11月13日消息,“10·27军事行动”开始18天以来,联军已攻占清水河、勐古、滚弄等城镇,夺回大小军事据点141个,缴获一批武器弹药。
频繁的战事、变换的地方政权,让民众对各方力量讳莫如深。
“果敢地区三年打一小仗,五年打一次大仗。”阿伟不到50岁,已经历了四五次战争。他希望媒体报道难民救助点时能保持中立,因为“哪一方都得罪不起”。
“在我们这个地方,死一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如果你没有势力、没有朋友,你什么都不是。”阿伟说。
掸邦概况
掸邦位于缅甸东部,北与中国云南省西双版纳接壤,东面与老挝和泰国相接壤,西面与克钦邦、克耶邦、克伦邦、曼德勒省、实皆省相连。掸邦是缅甸境内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个邦,首府在东枝市。历史上,来自中国云南的华人移民大量移入,在此逐渐形成缅北华人聚居区。掸邦南部有主张独立的武装力量存在,东部与泰、老交界地带即有名的金三角地区 ,北部与中国接壤,是缅甸境内果敢族(汉族)主要的聚居地。1986年至1989年,原属武装统辖地一分为四,成为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缅甸掸邦第二特区(佤邦)、缅甸克钦邦第一特区、缅甸掸邦东部第四特区(勐拉)。近年来,华人新移民大量涌入,社会生态变得更复杂。
文|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