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0日，积石山县大河家镇，村民家坍塌的房子。（陈昕 / 摄）

　　积石山县6.2级地震发生那一晚，马保天家的房子没塌，但裂缝很大。一家人不敢住，在院外空旷处用棚布搭了帐篷过夜。

　　42岁的马保天是甘肃省积石山县大河家镇康吊村村民。康吊村在此次地震中受灾严重，有多人遇难。马保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全村房子多有受损，土墙倒塌多，砖混与砖木结构的塌得少些。

　　大河家镇周家村距离震中约15公里，曾任驻村干部的马国祥介绍，地震后村里民房损坏近一半。“最早的老房子，没修上（危房改造和抗震改造）的那种房子，出事的比较多。”

　　“本次地震老旧农村建筑遭破坏相对严重。”据新华社报道，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城乡韧性与防灾减灾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高孟潭建议，根据这一情况，应着力提升农村房屋的抗震性能，并严格根据国家规定的抗震标准进行受灾地区住宅楼重建。

　　本次地震破坏性强

　　截至2023年12月21日10时，地震已造成积石山县115人遇难、784人受伤，其中大河家镇遇难78人。

　　积石山县位于甘肃和青海的交界处，中国南北地震带北部。此次地震发生在12月18日23时59分。高孟潭表示，震中附近人口密度较大，地震发生在午夜，客观上拉长了居民对于地震的避险反应时间，加重了伤亡。

　　在国家自然灾害防治研究院创院院长、中国地质大学教授徐锡伟看来，除事发午夜之外，这次6.2级地震造成重大人员伤亡，有多方面原因。

　　针对积石山地震的初步震源机制分析结果显示，此次地震为逆冲型破裂。北京师范大学文理学院地理系特聘副研究员苏琦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逆冲型地震即在逆冲断裂活动作用下所诱发出来的地震。在挤压应力作用下，断裂上盘相对上升，下盘相对下降，发生破裂产生地震。

　　徐锡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逆冲型地震发生的瞬间，断层面上滑动破裂，造成了地壳的缩短。“就相当于两辆车相撞，挤到一块儿去了，这种碰撞相对来说是很强烈的，破坏性比较大。汶川地震就是这个类型。”

　　新华社报道称，逆冲型地震会产生更为强烈的地面震动，导致房屋倒塌和严重的地质灾害，造成人员伤亡。同时，此次地震虽属6.2级，但震源深度仅有10公里，属浅源地震，进一步加剧了地震的破坏性。

　　徐锡伟指出，发生地震的积石山县位置特殊，位于黄土地区，其边坡是不稳定的，边坡上造的房子，在这种振动条件下也是不稳定的。此外，这一位置的地下水相对较为丰富，在含水的松散沉积物的小盆地里，振动条件下，砂土液化，地基不稳，房屋容易倒塌。

　　“我们可以看到好多倒塌的房子，它本身质量可能没有达到抗震要求。这种房子相对来说数量比较多，分布比较广，造成的破坏比较严重。”徐锡伟说。

　　他建议，人们应当在这次地震中吸取教训。地震多发的地区，房屋建设一定要按照国家抗震标准严格执行，原来的老房应当适当加固，保证抗震强度，以免大面积倒塌。此外，人们也应离开发生地震的活动断层，远离地质灾害易发地再来进行房屋恢复重建。

　　积石山县的抗震设防烈度为7度。甘肃省地震局原局长王兰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按照国家“小震不坏、中震可修、大震不倒”的设防目标，7度设防的建筑一般目标是保证在遭受8度地震时不会倒塌，而本次地震动强度超过了当地房屋的抗震能力。

　　中国地球物理学会信息专业委员会主任陈会忠则认为，事发地区部分建筑实际的抗震等级偏低。他注意到，部分砖混结构建筑砌的是单砖墙，抗震性能不够。许多房屋受损严重，墙体开裂，房顶露天，砖瓦遍地，“没有做好抗震措施”。

　　陈会忠曾任中国地震局地震预测研究所研究员，他说，虽然地震局要求农村住房按照国家抗震标准建设，但实际盖房过程中难以执行。“农村工匠盖房确实很难控制得了。从设计一直到施工，他们有很多会忽视国家的要求。”

2023年12月19日，积石山县大河家镇陈家村，一座土木结构的房子。（国家消防救援局供图 / 图）

　　“规定的抗震标准很难保障”

　　甘肃最常见的房屋结构有五种，土木结构、砖木结构、砖混结构、木架结构和窑洞。根据中国地震局兰州地震研究所许晓威、钟秀梅等人2022年11月发表的一篇论文，现存五种典型房屋结构类型中，以土木结构、砖木结构、砖混结构为主，其中有抗震构造措施的新建砖混结构和砖木结构抗震性能最佳，木架结构、老旧砖混结构和砖木结构次之，土木结构和窑洞抗震性能最差。

　　选择何种结构，同当地村民的经济水平息息相关。38岁的甘肃临夏人陈军专门承包农村自建房工程，在他看来，抗震性能最好的是砖混结构和砖木结构，但不是所有人都盖得起。

　　积石山县曾是甘肃省23个深度贫困县之一。2019年，全县2989户13546人脱贫，53个贫困村退出，贫困发生率下降到1.15%，实现整县脱贫摘帽目标。

　　积石山地震发生后，陈军有些无奈地说，国家规定的抗震标准在实际建房过程中很难保障，出于节省成本的考量，村民会在施工中自行减质减料。“包括抗震柱，有些地方有些村民为了省钱，都是拿混凝土自拌，水泥标号达不到，混凝土强度上不去，（发生地震）也会开大缝。”

　　他还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地方应当放14毫米的螺纹钢筋，村民为了省钱，将螺纹钢筋改成10毫米的。但“毕竟是人家的房子”，他只能提提意见，说“宁可放大点儿，也别往小里放”，在用料选材上尽量争取。

　　陈军主要做框架剪力墙结构、框架结构和砖混结构。从业七年间，他经手过多地农村自建房，其中就包括积石山县。在他的认知中，该县房屋大多为砖混结构，亦有部分是“土房子”。“他们那边好多房子都是拿土坯垒的土墙，还比较保温，但是有地震它就不行，不抗震。”

　　在临夏做房建的甘肃定西渭源人司谷也观察过，积石山县的土坯房较多，很多是“三四十年前盖的”，县城和乡镇周边还有许多简易房，找了临时的施工队，用最便宜的造价做出来，地震中大多垮塌。

　　马保天家的房屋以砖混结构和砖木结构为主。12月20日一早，他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视频，崭新的砖混结构房子，外壁的白色瓷砖只损坏了一两片，掀开主房门口的棉门帘，学生奖状贴了满墙，墙体几无裂痕。但同样贴满白色瓷砖的砖木结构房子，外墙瓷砖损伤明显，屋内顶棚大面积掉落。

　　老灶房受损情况最严重，砖木结构的灶房墙体开裂严重，屋檐一角也塌了下去，有些墙体可见十几厘米的裂缝，微光从边角缺口处透出来。门口是破裂的砖墙，跌落的碎砖堆在地上，无暇收拾。

　　马保天家建过三批房子，2000年前后建的9间砖木房，加在一起花了7万多元，此后仅对墙面进行修缮，是这次地震里受损比较严重的。2022年建的7间同样是砖木房，用来存放羊吃的饲料，人在春夏秋季居住，一平方米500元，一共花了不到4万元，图便宜选择的砖木结构。砖混结构相对更贵，他在2014年建了4间砖混房，花了12万元，包括墙面屋顶在内，每平方米造价接近2000元，如今看来，这样的房子也更抗震。

　　马保天平时打散工，最近一份工作是在菜市场卖菜。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动力，月收入5000元，在康吊村中并不算富有。村里起了多间房子的人不在少数，一些人会先起房，资金充裕后再修缮加固。

积石山县大河家镇康吊村，马保天家的房子震后受损情况。左为砖混结构，右为砖木结构。（受访者供图 / 图）

　　村民“没那么积极”

　　事实上，临夏州近年来出台了农房抗震改造政策，给予村民改造补贴。

　　临夏州政府官网于2023年12月11日发布文章《2023年农村危房改造、农房抗震改造任务全部完成》显示，2023年全州实施农村危房改造、农房抗震改造8106户；截至11月底，已全部竣工，已落实中央和省级补助资金1.25亿元。

　　积石山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22年改造农村抗震房1750户。积石山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3年积石山县共有三百余户接受了抗震房改造。每年年初，由乡镇跟各村对有改造需求的农户进行摸底，只要有需求都可以申报，并无任务指标下达。本年度全县17个乡镇中有14个乡镇参与其中，另外3个乡镇在年初摸底上报时农户未提出改造需求。“改造过的比没有改造的抵抗力就强得多了。”

　　在他的介绍中，这项政策在积石山县的执行力度较大。2009年至2020年的11年中，全县总共实施危房改造约4.3万户；近3年间，参与抗震房改造的数量近2800户。“按比例算的话，还是比较高的。”

　　南方周末记者未查询到国家对农村抗震房改造占比的规定。积石山县农村人口2021年末为18.5万人，抗震房改造比例如何，未有确切说法。

　　也有一些受访村民表示，未曾听过抗震改造政策，如康吊村村民马保天。在受灾严重的大河家镇陈家村，有村民称只听过危房改造。村干部宣讲时对他说，修葺房屋能得到政府补助费用，但他不知道“抗震房改造”的说法。

　　距离积石山县45公里左右的临夏市枹罕镇江牌村，2023年11月的媒体报道显示在推进农房抗震改造。但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的一位村民称，只听说过危房改造，不知道农房抗震改造。

　　抗震房改造有明确的补助对象。根据积石山县政府网站2022年公布的文件，2022-2025年度农房抗震改造的对象主要是仅有一套（院）住房并经鉴定不满足抗震设防目标要求的农村低收入群体、易返贫致贫户等，户均补助25000元；其他安全住房不达标的，户均补助15000元；五保户、残疾户等家庭无劳动力无法实施修建的，户均补助40000元。

　　上述工作人员称，抗震房竣工后，会由县住建局、乡镇干部及村干部三家联合验收，验收通过才能拿到政府提供的补助资金。上述文件显示，改造后房屋必须有上下圈梁、构造柱、拉结筋等抗震措施，保证正常使用安全和基本使用功能，达到抗震设防标准。

　　按马国祥的理解，只要不是“四类户”（有公职、有房、有车、有营业执照），一般村民都适用抗震房改造。在周家村三千多人、七百多户中，他估计有三分之一享受到了这一补贴，“真正的贫困户享受的可能是三四十户，那种是直接不能住的。别的房子是正好政策撞上了，有时候我们也给他一些奖励，动员大家把房子尽快都修缮。”

　　46岁的马国祥是周家村人，2019-2022年在周家村担任驻村干部，“各种政策我们是第一个接触到”。他回忆，最初推广抗震房改造政策时，村民们的响应并没有那么积极。

　　马国祥说，抗震房改造很多时候意味着推倒重建，费用不菲。村民们的想法是，修房总金额可能要到10万元，补贴最多能到2.5万元，还有7.5万元缺口补不齐。所以想申请的人不多，有一些正准备修房的人“刚好享受到了”。

　　急需改造修缮的房子，马国祥会主动推进其申领补贴。村里有些人家住着危房，下雨天拿塑料布盖一下还继续住，有很大的安全隐患。他在2019年动员过一户人家，房子是土墙的，平时只住了一对老人。他们不愿搬走，也不愿花钱建抗震房。大概两三个月时间里，马国祥隔三岔五就会去劝说。

　　最终房子还是推倒重建了，面积约50平方米，总造价4万元出头。马国祥说，政策补贴一部分，家里填补了一部分，村里也帮衬了一点，“这次地震他的房子一丝没动”。

　　马国祥还遇到过一种情况，当时已将申请方的手续和流程都走完，但查档案发现，对方加入了合作社，不符合申领要求，只能取消资格。“（那一户）跟我们打架吵架闹这个。”

　　陈军觉得，抗震房补贴有领取条件。如果在农村有宅基地，在县城又买了商品房，或名下有车，就无资格申领抗震房补贴。“我们在农村也有宅基地，但是我们属于有车有房的这种，现在还是土墙，就在那扔着也没改。”

　　在他看来，房子先建再改实属无奈，跟当地的经济状况和习俗观念都有关。“我们这边比较贫穷，好多村民都是没钱，结婚又必须要买房子，没房子他就娶不着媳妇。”

　　2023年10月18日，有自称积石山县大河家镇甘河滩村的村民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留言：“2022年抗震设防要求不达标，并且本人也有改造意愿，纳入了22年改造范围，我按要求进行了改造。但至今未落实补助资金，请领导协助解决此问题。”

　　10月27日，积石山县委办公室答复：“经调查，您于2022年纳入抗震房改造项目，补助资金25000元，现已完成验收，验收合格，在落实补助资金时，由于县级财力困难，补助资金未能及时拨付。下一步，县住建局将积极与县财政局协调，待资金到位后将第一时间拨付。”

2023年12月20日，积石山县大河家镇，村民家坍塌的房子。（陈昕 / 摄）

　　如何造抗震房

　　抗震房改造有个人自建、村集体找大型施工队统建两种方式。在周家村，村干部通常会替有改造需求的村民找好施工队，如果村民自行改造，村干部也会进行监督。“主要是看有没有偷工减料，石料、钢筋放小这种我们都会监督。”

　　房屋改造进行到“重要程序”的时候，村民会通知马国祥及同事，他们到场拍照，将进度上报乡镇。

　　上述积石山县住建局工作人员说，抗震房改造多半都是农户请匠人自己去做。司谷和陈军都曾承包过抗震房改造任务。为了拿到这笔补助资金，在施工前，他们就被客户告知需在建房的关键节点及时记录，方便验收。从建地基起，每个环节司谷都会拍视频，或者叫乡镇村委的工作人员前来查看。

　　“客户要求必须有抗震柱。”司谷说，“如果不做抗震柱和地圈梁的话，这个项目的钱也不会批下来给你的。”

　　“抗震柱有的话，7级以上地震都能抗。”陈军称他改造时，会在砖垒的墙上开个槽子，将钢筋加上去，再用混凝土重新浇筑，这就属于补上了构造柱。“我们做的时候，要把地圈梁、构造柱的照片照出来，政府验收的时候把照片传给他们。”

　　作为公职人员，马国祥不能申领抗震房改造补贴，但他家的部分房子也是带地圈梁和构造柱的。他与妻子住在砖木结构的房里，因为“带木头的房子暖和一点”。

　　地震之前的周家村，砖混结构房屋占全村的一半，另外40%左右是钢筋混凝土结构。马国祥说，以前的老房子底下没有钢筋，光用砖块砌上去，不抗震。近几年经济情况好转，在政府补贴下，村民盖房更喜欢钢筋混凝土。

　　在大河家镇克新民村，一位60岁的村民刚盖了装配式农房。原有的老房子是土木结构，三十年前盖的，年久失修，便在今年4月推倒重建。地震前几天，新房才装好门窗。

　　他住在县城，地震后回村查看，发现新房墙体有一点开裂，水泥部分脱落。邻居同样在修建砖混结构的新房，尚未修好，在地震中又塌了大半。

　　他说，砖混结构的房子大多是2000年以后人们挣钱重新修建的。村里人以前喜欢盖土木结构的房子，许多墙体还是土坯做的，经不起颠簸。地震后土木结构的房屋倒塌，一些村民不幸遇难。

　　地震发生时，马国祥穿着睡衣逃出家门，在空地瑟瑟发抖等了半个多小时。他知道钢筋混凝土的那间屋盖得结实，又大着胆子去隔壁屋拿了衣服和车钥匙，和家人坐到车中取暖。

　　余震后他发现，家中的老房子受损严重，房顶上的瓦片都掉了，一面侧墙也塌了。12月20日有专家进村评估，认定他家是危房，不能入住。他和家人目前住在安置点。

　　震后房屋评估鉴定工作已在展开。上述积石山县住建局工作人员介绍，从12月20日早上开始，29家省内专业检测机构在大河家镇开展检测，具体数字还没报上来，“总的情况这次受灾还是挺严重的，主要是墙体开裂，地基下沉，改造后的个别还是有（受损）的”。

　　（司谷、马保天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郑丹、实习生白娟霞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柯愉乐 胡怡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