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开始，将阻止澳大利亚16岁以下青少年注册新账户，并移除此年龄段相关账号，包括Instagram、Threads和脸书。”

　　美国科技巨头Meta的声明，响应了全球首个针对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的禁令。2025年12月10日起，澳大利亚16岁以下青少年将“告别”社交媒体。澳大利亚政府表示，将于近期督促各平台清理相关账号，预计数量超百万个。若平台未予配合，将面临最高近5000万澳元（约合2.35亿元人民币）的罚款。

　　不仅是澳大利亚，限制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成为越来越多国家的共识。

　　马来西亚政府表示“正研究澳大利亚等国做法”，计划在2026年实行青少年社交媒体禁令。丹麦、瑞典在全国校园推行“手机禁令”，其中前者打算将社交媒体的最低使用年龄设置在15岁。新西兰、英国等国则热烈讨论了来自议员们的相关提案。

　　在马来西亚国立大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院副研究员、媒体传播项目负责人萨巴里亚·穆罕默德·萨利赫（Sabariah Mohamed Salleh）看来，马来西亚和其他国家之所以出台针对青少年群体的社交媒体禁令，其根本原因在于人们日益担忧社交媒体对青少年身心健康、隐私和安全等方面造成影响。

　　“控制使用社交媒体只是保护青少年的方法之一，从长远来看，这项事业需要政府、学校、家人、平台等利益相关者共同参与进来。”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未成年人网络保护这一议题具有国际共识性，各国的探索值得我们去持续关注与观察。”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法治所副研究员于雯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些国家的相关禁令可以禁止未成年人注册账号，但并不意味着能完全杜绝未成年人的社交媒体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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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联网伤害”

　　对于此项禁令，澳大利亚中学心理教师玛格丽特最初表示理解。“入职学校前，我曾是一名律师。接触的青少年欺凌案件中，有不少是直接或间接通过社交媒体，对当事人形成侵犯。”

　　2025年7月，澳大利亚网络安全委员会（eSafety）发布了10-15岁儿童参与网络平台的情况报告，将“互联网伤害”主要类型进行罗列。报告披露，该年龄段有96%的孩子曾使用过社交媒体平台，13-15岁的使用比例更是达到99%。其中，有超过52%的孩子，遭遇过不同形式的网络欺凌。

　　“形式包括被说过羞辱性或伤人的话，被故意排除在线上活动，私人信息或秘密被曝光，以及被威胁伤害自己等。”报告指出。

　　澳大利亚对青少年健康使用网络的关注已有多年。

　　2015年7月，该国依据《加强儿童网络安全法》，成立了儿童网络安全专员办公室，这是世界上首个服务于中小学网络安全监管和教育的国家机构。五年后，针对公立中小学校学生，各州又陆续出台了“禁止手机进课堂”的法令。

　　时间来到2024年11月，澳大利亚联邦议会通过《网络安全法修正案》，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热议。

　　该修正案在2025年生效。内容明确表示，禁止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多数社交媒体平台，不设置‘父母同意’这类豁免选项。若平台未履行该义务，最高将面临近5000万澳元（约合2.35亿元人民币）的罚款。违反规定的未成年人或其父母不会受到惩罚。

　　“一刀切”的做法，让玛格丽特的心态有所变化，认为禁令应该更具针对性和保护性。“一些互联网社群有其存在意义，可以帮助心智或性格有缺陷的孩子拾起自信。”

　　她的孩子有轻度自闭症，加入以“孤独症状”为群像的论坛小组后，遇到了很多相似心境或共同语言的朋友。“有一天孩子告诉我，‘妈妈，我希望和网络上的朋友们一起生活’。他开始敢于向身边人表达，也会分享自己的喜好与厌恶。”正确使用社交媒体，让特殊青少年建立起与现实世界的情感连接。

　　为总结这项禁令对青少年使用手机、心理健康、幸福感等方面的影响，默多克儿童研究所联合迪肯大学发起了一项招募令，收集目标人群在禁令前后所发生的变化，为政府决策提供支撑意见。

　　“个别证据表明，使用社交媒体与青少年的心理、生理健康有关，但尚未证实存在明确的因果关系。”在招募公告主页，默多克儿童研究所的苏珊·索耶（Susan Sawyer）教授作了分享。她提倡，相关部门应充分听取青少年及其家人的意见，对禁令内容进行全面评估。

　　澳大利亚通信部长安妮卡·威尔斯（Anika Wells）认为，这项法律虽不能解决所有网络危害，但有助于孩子追寻更好的自己。玛格丽特表达了质疑，“禁令主要约束未成年人获得账号，但无法扼杀他们的行为。假设通过无账号模式或成年人账号进行浏览，平台能保证相关内容有益于身心健康吗？”

　　目前，有10大社交媒体被澳大利亚政府点名列入禁令范围，包括Facebook、Instagram、TikTok、X、YouTube等热门平台。为避免被波及，一些包含聊天互动模块的网络游戏，在近期添加了年龄核验功能，以应对接下来可能扩大的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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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赞同这项禁令”

　　14岁的高瑛茜来自马来西亚霹雳州怡保市，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身边大多同学并不赞同针对青少年的社交媒体禁令。”

　　马来西亚通信部长法赫米·法齐勒（Fahmi Fadzil）表示，政府正在研究澳大利亚等国做法，希望明年开始实施相关限制措施，保护青少年免受网络霸凌及诈骗等。届时，根据马来西亚政府规定，16岁以下人群将禁止使用社交媒体平台。

　　今年以来，该国爆出多起可能因社交媒体影响，致使青少年陷入犯罪的案例。在一桩涉及31人庞大团伙的色情视频交易案件中，其中一主犯年仅17岁，通过售卖儿童色情制品赚取76000令吉（约合人民币13万元）。另外，八打灵再也市16岁女学生被刺伤，多项证据表明，14岁犯罪嫌疑人的恶劣行为，受到了来自游戏角色的影响。

　　萨巴里亚·穆罕默德·萨利赫分析，青少年是数字原住民，不等同于能完全成为合乎道德伦理的用户。“他们熟练地使用网络，但更为重要的是，要提升鉴别媒介、识别信息等方面的能力，引导其创作优质内容，这需要政府、学校、家长、社交媒体平台等多方的共同关注。”

　　“能够理解，但心有不舍。”高瑛茜略显无奈。她认可这项政策的初衷，是为了帮助青少年屏蔽掉一些不健康信息，把个人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项上。但同时也会让本就通畅的联络渠道，变得突然闭塞。

　　社交媒体对于青少年不一定就是“洪水猛兽”，也存在积极、正向的方面。“我一天的上网时间在1-2小时之间。不玩游戏，主要是分享日常以及找朋友聊天。”她表示，社交媒体承载了很多美好回忆，让朋友间交流变得更加有趣和多元。

　　主营粉面、糕点、饮品等，在悉尼唐人街的林氏小吃摊，15岁的赫里克斯林每天放学后都会帮家人“搭把手”。工作间隙，他时常拍摄短视频内容分享到社交媒体，吸引了一批粉丝的关注。

　　如今，焦虑的情绪却涌上心头。“没有TikTok和Instagram进行引流，或许会影响到生意。待年满16岁，我会重新激活社交媒体。”

　　澳大利亚网络安全委员会认为，禁令虽然严格框定了年龄门槛，但并非指向所有社交媒体平台。“以消息传递、电子邮件、语音通话、教育教学等为目的的产品，属于被豁免范畴，不会受到禁令冲击。”

　　但就具体的认定标准，政府和社交媒体公司仍没能达成一致意见，首当其冲的便是YouTube。

　　在澳大利亚早前公布的封禁名单中，该平台不曾在列。直到2025年7月，最终被确认纳入其中。“YouTube的主要功能是影片分享而非社交互动，并且会提供大量帮助儿童培养兴趣和自主学习的内容。”YouTube相关负责人试图向监管部门及国会进行解释。

　　对此，得到的答复是，在针对10-15岁儿童“从哪些渠道看到有害内容”的调查中，YouTube被提及次数名列前茅。另外，也有知情人士称，TikTok、Snapchat等社交媒体平台向监管部门施压，表示YouTube内含的“Shorts”板块，和其他被禁的短视频平台，在呈现形式上并无差别。

　　Meta表示，澳大利亚政府应考虑相关举措是否有越权嫌疑。“父母是第一监护人，最了解孩子，应该由他们来决定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的合理方式。”更重要的是，如何在政府、平台、父母、学校等多方形成高效的联动管控机制，让青少年浏览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网页内容。

　　相较于严格界定年龄范围的“一刀切”，也有国家在持续观望或采取更为灵活的限制政策。

　　不久前结束的丹麦议会秋季会议上，首相弗雷泽里克森（Mette Frederiksen）宣布，打算禁止15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正广泛听取各界意见。虽然议会尚未正式表决，但大多数政党表明会支持这项计划。今年2月公布的一项数据显示，该国青少年花费在社交媒体上的时间约2小时40分钟。

　　“从2026年秋季学期开始，瑞典将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校园手机禁令，7至16岁学生的手机由学校强制收取，并统一保管至放学时段。”瑞典政府还表示，为保障政策有效落地，将拨付9500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7142万元）的专款，并在次年追加1亿瑞典克朗。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全球教育监测报告》，截至2024年底，全球已有79个教育体系在法律或政策上禁止学生在校园使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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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办法躲避监管

　　在“最严禁令”加持下，真的能达到预期效果吗？

　　刘学文并不看好。他在马来西亚念书，对中马两国在民间文化上的互动有深刻感受。“王者荣耀太火了。因为防沉迷限制，马来西亚有不少青少年利用互联网渠道，寻找中国成年人进行解除验证。”

　　他认为，这项“本领”可以迁移到禁令正式实施后，账号买卖、更改IP地址、使用VPN隐藏定位等手段均有可能躲避监管。

　　另外，由于法律保护个人隐私，尚无法做到对未成年人身份的直接甄别。“马来西亚监管部门目前倾向于采取其他方式进行身份验证。”

　　“我认为实施难度较大，身边同学或朋友习惯了拥有社交媒体的生活。如果强制进行切割，大家总会想办法绕过禁令。”高瑛茜觉得，政府应该多了解青少年的想法，在政策正式落地前找到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在个人社交媒体主页上，她分享了很多治愈系小物件，也结识了来自各地的新朋友。“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说‘再见了朋友们’，那么我会很失落，他们也会是相似心情吧。”

　　为更好地执行年龄认定机制，澳大利亚政府选择了一家科技厂商开发测试版的人脸验证程序。“目前效果并不理想，年龄误差18个月的检测者达85%，甚至出现了16岁学生被判定为37岁的情况。”当地媒体报道称。

　　于雯雯认为，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主要有三种方式，分别是使用未成年人身份注册账号、与成年人共用成年人账号、单独使用成年人身份注册账号。“很显然，目前推行的禁令基本是针对第一种情况，这个较为容易实现。”禁令能否实现防止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的初衷，仍有待实践观察。

　　澳大利亚社交媒体的年产值约有90亿澳元（约合423亿元人民币），其中，青少年是创收主力军。大量青少年账户被清除后，目标受众锐减，很可能让一些广告商失去信心。

　　“如果广告商不再看好澳大利亚市场，陆续选择退出，那我们也会考虑搬到其他国家。毕竟，盈利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巴克利经营了一家游戏公司，并开设多个YouTube频道，全网粉丝量突破2300万。

　　“帝国家庭（The Empire Family）”在禁令前便离开了澳大利亚。这是由一家四口组成的社交媒体博主，分别是两位妈妈、儿子以及女儿，账号主要分享家庭生活Vlog。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该博主在全网有百余万粉丝，其中YouTube频道粉丝数达184万。此外，儿子普雷斯利的个人账号更是达到近300万的关注量。

　　从澳大利亚珀斯搬到英国伦敦，他们在相关帖子分享了其中想法。“不反对这项禁令，理解政府为保护青少年所做的努力。但我们仍希望通过社交媒体做些有意义的事，所以最终来到了伦敦。”

　　对此，于雯雯表示，一个长期使用的社交媒体账号，要判定其是否存在受保护的财产或非财产价值。例如在我国，社交媒体账号可依法构成虚拟财产。若平台“一刀切”地进行清理，可能会损害相关主体的合法权益。

　　寻找暂时未受影响的替代产品，亦是青少年应对禁令的一种方式。

　　2025年11月底，一款名为“Coverstar”的软件，攀升至澳大利亚苹果应用商店下载量前十名。南方周末记者通过检索发现，该软件在主页自称是“9-16岁儿童最安全的TikTok替代品”，并宣称在内容审核、个人空间等方面做了全面防护。此外，Yope、Lemon8等原先较为小众的社交平台，迎来了一波下载高峰。

　　但很快，这些社交媒体平台也被标记为重点监管产品。

　　澳大利亚政府表示，“目前被纳入禁令的社交媒体平台为动态清单。”不少公司因此感到担忧，随着禁令的深入实施，可能还将有更多产品被纳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