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峰坦言,最开始“斗狠”,主要驱动力就是获益快。他吃下150条活泥鳅的直播,一次性收益上万元,粉丝也猛涨数千人。
注册小号、转换平台,是很多斗狠主播规避审核的方式。一旦平台发现违规内容,仅关闭主播的小号,不影响大号。
“中原黄哥”妻子想起诉丈夫最后直播所在的平台。律师认为,每天有数十万的主播同期直播,平台的监管难以全覆盖。但可以通过协议,要求主播遵守规定。
朱巍认为,解决“喝播”问题也要看到复杂的直播生态。起哄喝酒的网民对主播喝酒的结果有重要影响,也应根据具体情境,承担相应的同饮者责任。
用鼻子吸鸡蛋、连汤带汁地吃进腥臭的鲱鱼罐头、数十支烟头插在嘴鼻耳朵、喝油、喝醋、喝辣椒水……在直播PK中过量饮酒离世的26岁河南主播“中原黄哥”,生前给许多人留下“狠人”“为流量不要命”的印象。
喜欢中原黄哥的粉丝则认为他实诚,喝酒不作假,有时候直播间里某个粉丝刷礼物刷多了,他还劝人“别刷了,赚钱都不容易”。
爱看喝播的网友陈熹熹觉得中原黄哥有才,直播间挂的“猛虎回头”的国画是他自己画的,题字“雄风”。黄哥曾是美术专业的大专生,大一退学后做起了直播,生活重心也逐步往直播靠,半夜两三点还在直播间喝酒聊天。陈熹熹睡不着的时候到他直播间,总觉得他心里有事,状态不好。
2023年6月2日凌晨,他辗转在两个平台直播后,过量饮酒离世。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后,粉丝们才知道中原黄哥有个四岁的儿子、30万元起的小楼还未还清负债。
中原黄哥在短视频平台属于喝酒主播,除了PK喝酒以外,还有各种狠活。“斗狠”是他们的流量密码,有人擅长吃活物,蛤蟆、乌龟、蛇都能往嘴里塞;有人擅长做惩罚,用鞋抽自己,烟头烫手臂等等。这些博人眼球的内容短时间内聚起人气,也能赢得“榜一大哥”的认可,为主播挣得收益。
但这些“狠活”在各个平台都属违规行为。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其中数位喝酒斗狠主播,他们拍摄这类视频已有四五年时间,被不同的平台封禁过,又以小号重新“出山”。他们知晓自己的行为伤害身体健康,却又不惜冒险直播,与平台长期玩猫鼠游戏。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关注直播打赏多年,他认为这类狠活应被严格监管的原因还在于,它一旦获得流量加持,将会引发诸多模仿,“有一个‘少女妈妈’获得打赏,便有更多‘少女妈妈’出现”。
“中原黄哥”此前的直播、短视频画面。 (网络截图 / 图)
离世前曾有粉丝呼救
中原黄哥的妻子邹静不清楚丈夫去世前究竟喝了多少酒,又发生了什么,她曾在微信视频的评论区寻找当晚在直播间的粉丝询问。
主播“狂龙”同为喝酒主播,也是中原黄哥的好友。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3年6月1日晚中原黄哥先在快手直播两个多小时,后转至微信视频直播。狂龙自己下播后,已是次日凌晨,他到中原黄哥直播间看了会儿,顺手刷了两个“墨镜”(平台礼物道具)。根据平台记录,刷礼物时间是6月2日凌晨2:08,当时中原黄哥的直播间热度已有1.8万,他和别的主播PK,人气低的对方正在受罚,惩罚内容是喝矿泉水。
时间再晚些,网友“满燕瑆陳”进入中原黄哥的直播间。“当时他正跟人PK,直灌了两三瓶白酒后,对方直接退出了(PK直播)”,而当时中原黄哥的神态已经喝多,想吐又吐不出来。直播间的粉丝喊他去厕所抠喉吐出来,但中原黄哥坐在那里,没有回应。
多位网友称在中原黄哥醉酒后,粉丝曾尝试多方联系他。“在直播间里说看有没有他的电话。”“我们去玄景龙(当晚正与中原黄哥PK)直播间说出大事了,赶紧报警,或者联系平台。”“最后直播间被强制下线了。”
凌晨3:40,邹静上楼到中原黄哥的直播场地查看,人已倒地不醒。邹静按照医生的指引做了急救,但并未起效。半个小时后,救护车抵达,医生宣告中原黄哥已经去世。
这令不少人想起2023年5月20日喝酒去世的另一位网红“三千哥”。他在直播与人PK时,喝下4斤白酒。在喝下三瓶酒时,粉丝留意到他已明显不适,但仍然喝下第4瓶。当时三千哥的身边没有其他人,被发现时已经离世。
“没有人在身边是关键。”自称是“喝酒主播”的李浩峰这样认为。他自称酒量不低,动辄能喝下一两斤白酒;每回直播喝酒,他的妻子都会在旁边守着,以防出事。
37岁的李浩峰曾三次因喝酒被送入医院急救。最严重的一回,他在PK前已预感到自己可能承受不住,提前告诉妻子,如果喝下五分钟以后,自己反应不对就赶紧拨打120。那次,李浩峰喝下3斤白酒后便口吐白沫,被送到医院紧急洗胃,在医院昏迷了24小时才醒过来。
山东的一位喝酒主播林三水称,此前他曾经在直播间喝醉,昏睡过去。当时林三水还有一个以他妻子的手机注册的直播小号,平台很快通过这一小号打电话给林三水的妻子,将直播暂停,叫醒了他。但他强调不同平台管理机制不同,也不清楚当时是如何触发了平台紧急呼叫。
为高收益冒险
李浩峰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最开始“斗狠”喝酒,主要驱动力就是获益快。李浩峰入局直播行业时,负债60多万元,压力很大。他在新疆工地干活,一年十多万收入要负担一家人的生活。
2019年前后,他喜欢上一些在直播间喝酒的主播,觉得他们豪爽,“就喜欢看他们喝酒”。直播看多了,李浩峰渐渐发现直播收益可观,一场PK下来能有上千元收入。
“这我也能做。”李浩峰开始花心思琢磨,如何打PK,如何聚人气。
李浩峰擅长造氛围,直播间里“咋咋呼呼”,一下子引来不少人。更重要的是他够“狠”,逐渐练出些绝技——连续喝下56瓶啤酒、5分钟喝下11斤水等等。
李浩峰说起自己最出圈的视频,是吃下150条活泥鳅。“吃进去以后,它还会在里面跳。”这种出格的举动帮助他在那次直播获得了十个“嘉年华”(短视频平台礼物道具),折合人民币三万余元,扣除平台分成,他一次性收益上万元,粉丝也猛涨数千人。
主播林三水则认为,主播分层差异大,并非每个主播都能达到李浩峰这样的收益,“得有专门的团队,有套路地给你刷”。目前林三水经营线下生意,线上直播算是“友情直播”,有时候还得倒贴。
网友向玲玲是中原黄哥的粉丝,她在2015年前后便刷到中原黄哥的视频,封面都是包含猎奇元素、比较刺激的内容——吃下带刺的仙人掌、生吃蝌蚪等等。中原黄哥至今仍在互联网流传的一则视频是,他为验证酒的真假,点燃了杯中酒,结果不慎引燃衣物,烧至裆部。
那时评论区的网友会“带节奏”起哄,看到主播往嘴、鼻耳朵插烟头,便催着主播赶紧点燃,如果不点,则会在评论里刷屏。如果是挑战喝酒,网友也会要求证明喝的酒是真的。
向玲玲记得中原黄哥逐渐积攒了近80万粉丝,“当时也是大网红”。直至2018年前后,直播平台对这类内容进行清除,中原黄哥在一个平台的账号被封。于是他只能重新再建一个账号,流量大减。
在这样的氛围里,主播之间PK喝酒的量也越来越高。李浩峰说,起初,主播喝酒大多在2两、半斤左右,不会太多,后来逐步增加至3斤、4斤,且喝下不吐,面不改色。后来他们才知道主播喝酒也能作假。直播间验证喝酒真假的方式,主要是用纸巾沾酒点燃。如果要在镜头前作假,可以采用夹带酒精棉,口含酒精包的方式,同样有点燃效果,实际喝下的是水。
李浩峰认为,正是由于这些作假方式,使得一些喝真酒的主播处境艰难,必须挑战更大量的白酒,因此直播时喝酒都是1斤起步。“有时候(PK时)对面喝狠了,我们也掺点假。”鉴于这种斗狠、喝酒方式,李浩峰的妻子要求他每年必须体检,做肠镜、胃镜检查,以防万一。
从“斗狠”的直播间下线,李浩峰在现实中也是慈父形象,日常负责接送女儿上下学。他认为自己如此拼命,不惜付出健康的代价,不过是为了儿女有更好的生活。
一位斗狠主播在直播间喝下蚝油、大豆油、辣椒油的混合物。 (网络截图 / 图)
与平台“躲猫猫”
向玲玲发现,由于平台对这类斗狠直播的限制,许多中原黄哥的早期视频发不出来了,“他经常换号,被封”。
2021年4月,多个短视频平台针对“问题喝播”进行集中打击治理,下架“喝播”“吹白酒”“对瓶吹”相关视频。
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文化和旅游部共同制定的《网络主播行为规范》就要求网络主播在提供网络表演及视听节目服务过程中,不得出现吸烟、酗酒等诱导未成年人不良嗜好的内容。
抖音平台《直播行为规范》中,直播过程中抽烟、喝酒构成三级(一般)违规。对于发生三级违规的主播,平台有权根据主播违规情节严重程度给予警告、断播、封禁开播权限(1天到一周不等)、限制使用连线/PK/OBS商品分享等部分或全部账号权限/功能(1天到一周不等)等处罚。
李浩峰认为三级违规影响不大,不过是封禁开播几天。但三千哥喝酒去世引发舆论热议,使得平台管控升级,“只要是被发现喝酒,账号就永久封掉”。李浩峰在该平台的视频账号已有30万粉丝,也在三千哥事件后被永久封停。根据上游新闻的报道,中原黄哥在某一视频平台共封了三个账号,最后一个是2023年5月20日前后被封。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注册小号、转换平台,是很多主播规避审核的方式。他们在大号发布视频,称当晚将在哪个平台、用哪个账号直播。这些账号通常是用家人的身份信息注册,或者临时借用他人的账号。一旦平台发现喝酒内容,仅关闭主播的小号,不影响大号。
由于不同平台的管理方式不同,主播会在风头正紧的A平台播一会儿,再引流至B平台喝酒PK。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自2016年关注直播行业,据他观察,目前直播平台使用AI技术对直播内容进行严格审核,一旦直播间出现与“酒”相关的字眼,将会被断播、封号。
但主播们通过大小号绕开监管,使得“喝播”屡禁不止,频繁出现。他建议落实网络安全法的实名管理,打通同一身份信息登记的多个账号,对违规小号进行处罚的同时,也对该主播的大号加以限制。
经过多年的调研观察,朱巍发现喝酒PK、整狠活的主播多为初代网红,直播打赏带给他们高于其他工作的收益,与此同时,他们没有更多才艺,无法产出更具吸引力的内容。为抓住流量,这些网红只能在“狠活”方向上越走越极端。朱巍并不赞成对这类直播打赏“一刀切”,而认为应划出底线,分层分类进行管理。
在中原黄哥出事后,不少喝酒主播要么暂停直播,宣告休息,要么直接在自己的账号内标明“戒酒”。消沉几天后,李浩峰认为,尽管空间越来越小,但是他们换一个平台也能生存,毕竟平台也依赖一个个网红集聚流量。李浩峰开始谋划转型,利用自己已有的人气,带货卖酒。
接受媒体采访时,邹静曾表示将起诉丈夫最后直播所在的平台,理由是该平台管理不到位,致使喝酒的违规操作未被阻止,最终导致丈夫离世。
北京嘉维律师事务所律师赵占领分析,短视频平台主要提供技术服务,而打赏抽成可以视作技术服务的对价,并不意味着要为主播在平台上的其他行为负法律责任。客观来说,每天有数十万的主播同期直播,平台的监管难以全覆盖。但直播平台可以通过协议规定的形式,要求入驻的主播遵守平台规定,避免喝酒、斗狠这类内容。
朱巍认为,解决“喝播”问题不仅要看到平台的管理责任,也要看到复杂的直播生态。在直播间里,起哄喝酒的网民对主播喝酒的结果有重要影响,也应根据具体情境,承担相应的同饮者责任。
(邹静、李浩峰、林三水、陈熹熹、向玲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