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7日，一年一度的国家医保药品目录调整结果公布。这次新增10款罕见病治疗药物纳入基本医保目录，另有6款罕见病高价药纳入首版商保创新药目录，轰动了罕见病圈子。

　　李成安还清楚记得，前年的此时此刻，他有多激动。女儿患有罕见病酪氨酸血症I型，原来一瓶价格4488元的特效药被纳入医保，他第一时间转发消息到病友群，群里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那时，李家都以为，孩子的药物治疗可以维持得更久一点。没想到，药品被纳入医保不到两年，因海外原料供应问题，2025年10月药企宣布停售该药，国内面临断供风险。

　　刚刚跨过“吃不起”的门槛，李成安女儿又一次站在“无药可用”的悬崖边缘。“想过有可能会断供，但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李成安叹道。

　　对罕见病家庭来说，药物就像救命稻草，必须拼命抓住，却永远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每一点小小的变动，都将脆弱和无助无限放大，本就如履薄冰的生活更加摇摇欲坠。

　　发病率1/12万-1/10万的罕见病

　　2023年4月，当李成安还沉浸在成为一名新手奶爸的喜悦和慌乱里，医院的通知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新生儿筛查结果异常，被医院召回复检。经过多次检查，孩子被诊断为酪氨酸血症，还是最严重的I型，“当时完全天塌了”。

　　酪氨酸血症由基因突变引起，代谢产物在体内堆积，会对肝脏产生持续毒性作用，加速肝硬化，甚至癌变。I型的发病率为1/12万-1/10万。急性型的I型患儿数周内可能发病并迅速恶化，未经治疗的话多在1岁内死亡。

　　2018年，国内公布的《第一批罕见病目录》收录了121个病种，酪氨酸血症就位列其中。

　　和很多罕见病家长一样，拿到孩子确诊诊断时，李成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孩子所在的三甲医院在过去两年间只接诊过一名酪氨酸血症I型患儿，就是他的女儿。

　　36岁的刘阳在英国生活，他也有一个女儿，确诊酪氨酸血症I型时只有八个月大。当时孩子出现尿血，超声显示肝脏肿大，凝血功能差，甚至会突然流鼻血。

　　比一些罕见病家庭幸运的是，他们确诊的时候，这个病的特效药尼替西农已经上市。国家药监局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12月17日，国内有2家企业获批上市尼替西农。

　　其中，由广州汉光药业（以下简称“汉光药业”）代理销售的尼替西农胶囊，有2mg、5mg和10mg三种规格，2023年年底纳入医保。以儿童常用的5mg为例，医保报销后，一瓶药大约自付1300元，小体重的患儿年治疗费用可控制在2万元左右。

　　根据国家医保局官网披露的药企申报材料，尼替西农是“全球唯一有效治疗酪氨酸血症Ⅰ型的药物”。

　　只要尽早服用尼替西农，配合低蛋白饮食，大多数孩子的代谢指标可以控制在接近正常的范围，生活相对稳定。

　　刘阳的女儿从懂事就明白，很多东西绝对不能吃——肉和海鲜等高蛋白食物，其他食物都要父母称克重后才能吃。李成安的女儿更年幼，偶尔会闹着要吃糖，但总是被家人糊弄过去。

　　虽然不幸降临，但两人都忍不住感慨，酪氨酸血症已经是罕见病里相对幸运的一类：病因清楚，治疗标准明确，药物有效，还能医保报销一部分。

　　女儿出生两年多来，李成安总在为她的病奔波，走钢丝般的生活禁不起一点波澜，但最令人担忧的断供消息还是传来了。

　　海外预警更早

　　这场断供，其实早已有过预警，只不过传到国内有时间差。

　　南方周末查询发现，2024年10月8日，加拿大药品短缺网站就发布公告，由MENDELIKABS INC（以下简称“MDK公司”）生产的尼替西农，因原料问题，预计将出现供应中断。

　　而汉光药业国内代理销售的尼替西农，正是由这家加拿大药企MDK公司研发并生产。

　　公告显示，预计从2024年11月1日起，MDK公司生产的尼替西农预计可能出现短缺。随后一个多月内，相关信息多次更新。直到2024年12月5日，第12版短缺报告正式敲定，现有库存预计只能维持到2025年12月1日。

　　也就是说，在该药被正式官宣纳入国内医保目录一年后，其海外生产企业已经无法继续稳定生产该药，并可能决定停产。南方周末邮件联系MDK公司，了解停产的原因和经过，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加拿大卫生部的药品数据库显示，在当地，除了MDK公司外，还有一家瑞典药企也在销售尼替西农。

　　这家企业为Swedish Orphan Biovitrum AB（以下简称“苏庇”），是尼替西农的原研药企。同样是5mg规格的尼替西农胶囊，苏庇的原研药全自费约4万元/瓶，一瓶60粒，一年光药费就是国内的30多倍。

　　目前，苏庇生产的尼替西农已经在中国、美国和欧盟等多个国家和地区获批上市。而MDK公司生产的正是苏庇的仿制版本。

　　由于专利保护期已过，据不完全统计，国外至少有5家药厂还在生产尼替西农。或是因为有替代药，截至发稿，MDK公司停产的消息并未引发海外媒体重视，在社交平台上，几乎也没有患者家庭或社会组织公开讨论。

　　对比之下，国内几乎没有替代方案。

　　国家药监局官网数据库显示，目前通用名为尼替西农的药品上市的共有8款，均为境外生产，来源仅包括MDK公司和苏庇两家。

　　其中，MDK公司生产的3款不同剂量尼替西农，由汉光药业负责在国内代理销售。

　　而苏庇方面，则有胶囊和口服混悬液两种剂型，共5款药品获批上市。苏庇在国内设有全资子公司苏庇医药（上海）有限公司，2025年12月12日，该公司工作人员电话回复南方周末称，旗下的尼替西农口服混悬液和胶囊，暂时都没有进口中国的计划。

　　这也意味着，当前国内获取尼替西农的唯一渠道，仍是通过汉光药业从海外引入MDK公司生产的产品。

　　南方周末多次尝试联系汉光药业并发去采访提纲，了解该药停产和应对方案，截至发稿，未获回应。

　　药从海外厂商到国内代理，再到医院药房或院外药店，最终到患者手里。链条看似完整，但并不环环相扣，任意一个环节松动，最末端的患者都难以承受。

　　相较海外，国内患者家庭得知短缺时间更晚。2025年10月16日，李成安才从汉光药业工作人员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李成安立刻联系药店了解库存情况，被告知最多只够用半年。

　　那时，距离加拿大卫生部发布第一版药物短缺报告，已过去近一年时间。

　　全球找药

　　接到求代购电话时，刘阳还在上班。

　　来电是一位病友群的群友，对方说，国内的尼替西农即将停产，问他能不能帮忙在英国代购，如果不行，能不能帮忙寻找替代方案。彼时，生活在国外的刘阳才得知，国内将出现断药风险。

　　刘阳的女儿在英国服用苏庇原研药。该药属于英国全民公立医疗体系（NHS）的免费医疗范畴，由医院下达处方给药企，后者每月免费配送上门，市面上无法自行购买这类处方药。

　　向来比较安静的群里，突然多了好多未读消息。群是刘阳几年前创建的。女儿确诊并用药稳定后，他认识了一些国内患儿家庭，大家定期举办线上聚会，沟通诊疗信息，抱团取暖。

　　群里成员不多，包括家属、医生、公益组织及少量药企人员，总数没超过100人。多数时间里，该群处于安静的状态。

　　“这种群，越安静越好，有新消息往往意味着新问题。”刘阳说。

　　李成安主动发邮件跟MDK公司联系，得到的回复是，新批次的原料未通过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审批。此外，药企认为用药人数过少，没有达到盈利水平，基本上就是亏本，因此决定停产。

　　家长们只能向外求药。

　　用药量和孩子体重直接有关。以李成安女儿的情况测算，按照推荐剂量，她每天需服药15毫克。如果使用苏庇同样5mg规格的原研药，一年的药费高达76万元。而且随着孩子长大，体重增加，用药量也会继续上升，经济负担将随之加重。

　　土耳其渠道是较早被考虑的选项。李成安从病友群的家长处了解到，多年前，该药还未在国内获批时，部分家长曾在多方协助下通过该渠道代购拿药，个别人至今仍与当地代购保持联系。李成安直言，有了这层关系，土耳其之路“比较靠谱”。

　　目前，同样剂量的土耳其版仿制药的最新报价约为8000元/瓶。但海外代购会受汇率影响，“什么时候买，再给确定的价格”。

　　光从经济角度考虑的话，印度的仿制药与国内此前的用药成本更接近。

　　李成安联系到的一家印度企业，报价约3500元/瓶，算上国际运费，总成本约4000元/瓶，跟国内医保报销前的价格接近。

　　12月初，刘阳跟印度另一家药企开了会，对方的报价低至1000元/瓶。他让对方提供更详细的质量文件，并建议国内的家长们先采购样品，在国内进行检测，确保成分可靠后再订购。

　　家属们没有明确分工，都自发寻找解决办法，再到群里互通信息、核算价格、分享渠道、评估风险。

　　“如果有办法，大家还是希望继续药物治疗。”刘阳说。

　　还有没有别的路

　　在尼替西农面世前，肝移植是对抗酪氨酸血症的孤路。特效药的出现，为这些家庭在手术刀前撑开了一道缓冲带——移植不再是首选，而是最后一道防线。

　　“移植之后就没有其他选项了。”李成安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在真正被推向手术台之前，家属们总是在反复确认：在眼前的尼替西农之外，是否还存在哪怕一点点其他的可能。

　　答案并不乐观。

　　李成安首先想到，有无可能找企业做尼替西农的仿制药。

　　在国内，尼替西农位列国家卫生健康委等部委发布的《第一批鼓励仿制药品目录》首位，但自2019年该目录发布至今，尚未有企业实际投入生产。

　　公开信息显示，2012年11月，郑州大明药物科技有限公司曾申请了尼替西农制备方法专利，差不多十年后，2022年10月，安徽贝克生物制药股份有限公司也申请了相关专利，但截至目前，两者均未披露实质性生产进展。

　　没有推进生产的原因或是因为患者人数太少。李成安多方调研后发现，2024年至2025年全国每年大概只有一两例新增确诊，实际用药人数屈指可数。

　　“（患者人数）实在太少了，”李成安叹了一口气，“投入上千万去生产仿制药，回报周期几十年，根本不成正比。”

　　南方周末还留意到，另一家生产尼替西农的英国厂商CYCLE PHARMACEUTICALS LTD，其生产的尼替西农虽未在中国上市，也已向海外监管机构通报，将在2025年10月31日基于商业原因停产。

　　前述苏庇上海公司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解释，由于其产品在国内获批时，市场上已存在价格更低的同类药物，因此获批进口后几乎未开展实际销售，“截至目前苏庇没有产品库存可供销售”。

　　根据苏庇上海的说法，其口服混悬液曾尝试进入国内市场，但上市时间、销量很难考证。

　　药物临床试验登记与信息公示平台显示，2023年9月，苏庇医药启动了一项针对中国患者的上市后研究，未能披露受试者入组信息，最终于2025年10月29日主动终止试验。

　　汉光药业也向家长们提出过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找到可以对接的仿制药企业，可以将相关信息反馈给汉光，由其出面尝试申请国家层面的特殊政策或绿色通道。同时提醒，这类路径通常要求药品已经通过欧美监督体系的认证，印度的仿制药往往难以达到这一门槛。

　　还有一条路是走特殊的加快进口渠道。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罕见病医学中心曾成功处理过类似的情形。该中心曾披露，2024年5月，治疗罕见病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的药物因进口药品注册证到期退市，部分患者一度面临断药风险。接到求助后，医院通过“粤港澳大湾区药械通”政策，成功引入了相关特效治疗药物。2025年7月下旬，有患儿成功在该院完成用药。

　　根据《粤港澳药械通申报指南》，引入急需港澳药械实行目录外的药品时，相关药品必须在港澳地区合法上市，由指定医疗机构提出申请，明确药品来源、适应症和使用范围等。临床急需性的评估分析至少指出，是否国内无其他替代品，以及是否替代品无法达到同等治疗效果等。

　　若苏庇医药确定短期内无在国内上市的计划，尼替西农符合这两个条件。但其他条件是否符合，仍需专业机构评定。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表示，流程需经省药监局审批，至少需要半年。“可以作为候补，但急用的话，也没有那么快。”

　　当断供不可避免

　　如果以上所有路都走不通，断药将成必然，肝移植又进入了患儿家长讨论议题。

　　对家属而言，做肝移植手术最大的顾虑是孩子的年龄。多数家庭都希望能尽量拖一拖，“这么小就去做，总觉得太仓促了。而且不可逆，相当于断了所有后路”。

　　对李成安而言，肝移植“是一个最后不得已、保命的手段”。断供消息传出的次月，他留意到，群里有一个家庭为孩子安排了手术，而剩下的八个家庭，都暂时不想走这一步。

　　一位国内知名儿童医院普外科医生对南方周末指出，肝移植通常是在肝硬化严重、内科治疗难以维持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医学的通识就是尽量延长自体肝生存时间。”

　　“肝移植虽然可行，但大部分家庭会优先考虑保守的治疗方法。”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以下简称“上海仁济医院”）副主任医师万平，长期从事儿童遗传与代谢性肝病的移植手术，在从业的十多年间，他接诊了数十名酪氨酸血症患者。

　　上海仁济医院是国际知名的儿童肝移植中心，累计开展儿童肝移植超4000例，亲属肝移植已是成熟路径。万平介绍，通常情况下，手术费用约13万元，90%以上的家庭可通过医院救助基金和医保覆盖大部分支出，自费部分为3万至5万元。

　　就算术后需长期服用抗排异药，每月费用也仅几百元，与昂贵的罕见病药物相比，经济负担明显减轻。

　　“从医学上讲，肝移植是从根源上解决了这个病。”万平解释，与药物治疗不同，肝移植意味着可以彻底放开饮食限制。佝偻病、肝损伤等问题不再出现，孩子可以维持接近正常的生活状态。

　　李成安原本的设想，是先用药稳住病情，等医疗技术逐步发展——或许未来不完全依赖药物，也能放开饮食限制。

　　刘阳则有不同的看法。他常年在实验室里，一个药物在试验阶段即便再有希望，要成为真正的药品，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只能关注当下一步能做的事。”比如，他要抓紧向印度药企要质检文件，加快进度。

　　在断药的阴影下，那些长期设想正在被提前打断。“现在的问题是，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李成安说，在等待新药期间，他计划给孩子减少药量，好让药能吃得更久。

　　（应受访者要求，李成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