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市儿童公园,色彩斑斓的戏水池为小朋友涂抹,寓意溢油后海洋泛出的光泽。(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
责任编辑|汪韬
9月的广州,最高温仍逼近39℃,公园的水池成为了最热闹的地方。在广州市儿童公园,孩子们穿过海洋生物,在海豚、章鱼身下嬉戏。不过,池底斑斓的色彩代表的不是缤纷的海底世界,而是溢油。
几个月前,水池还是单调的大理石白,上过环保课后,十几名小朋友用颜料把池底涂得五彩斑斓,寓意石油泄漏后,在光的映射下,海洋是什么样子。
为儿童量身打造并让儿童参与的公园正越来越多。
广州拥有全国规模最大的儿童友好公园体系,包含1家市级+12家区级儿童公园。2023年,“推进市儿童公园续建工程”首次进入广州市政府工作报告。自2001年,深圳先后发布两轮儿童发展十年规划,首次将儿童友好型城市建设纳入顶层设计,目前罗湖、坪山儿童公园已经开放,龙岗儿童公园也将建成。
对儿童友好,就是对城市的未来友好。
按照国家发改委等23部门《关于推进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指导意见》,儿童友好是指为儿童成长发展提供适宜的条件、环境和服务,切实保障儿童的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和参与权。广、深两市入选第一批建设国家儿童友好城市,2023年3月,广东省发改委等23部门印发《广东省儿童友好城市建设实施方案》,推进儿童友好公园建设。
“如果请环保工程师上堂课,在教室看完幻灯片就散了,在公园里,我们让小朋友思考,人类从海洋中获得了什么,给予了什么。”广州市儿童公园副主任余铭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朋友们理解了人类从海洋获取物质的过程中,也造成了破坏。甚至将戏水池涂成五颜六色后,还有小朋友思考,“我们到底是去破坏还是去创作”。
广州市儿童公园,戏水的小朋友。(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一米高度看世界”
孩子们在公园里最爱玩什么?玩水和玩沙。
广州市城市规划勘测设计研究院高级工程师余炜楷等人曾对广州儿童公园的区域热度做过测算,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水池和沙地区域都是小朋友最密集的地方。
水与沙变化万千,充满了无限创造性,在小朋友眼中,是自然馈赠的“神奇玩具”。有研究表明,玩水玩沙不仅能刺激触觉、视觉和身体感知,还能培养小朋友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促进大脑发育。
广州市儿童公园,玩沙的小朋友。(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儿童公园在设计时,就注重孩子们玩水玩沙的需求。深圳市地方标准《儿童公园(园区)设计规范》(下称《深圳设计规范》)就要求,即便是最小面积为2公顷的小型公园,也应设置沙地。当公园面积达到10公顷以上,就可设置戏水池。
广州市儿童公园,戏水的小朋友。(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除了沙坑和水池为儿童专属,儿童公园的植物牌子也不一样。
公园对荔枝树的介绍,通常是拉丁名、科属种、品性等一股脑儿放上去,但在深圳坪山儿童公园,解说牌的标题是:“荔枝,一天吃几颗?”让不少广东小朋友想起因为“热气”(广东以此指“上火”)被大人呵斥少吃荔枝的经历。大人也容易被吸引,“有点像公众号的标题党”。
方向生态团队负责人南一方介绍,这些解说牌按照“3-30-3”法则设计:3秒钟让小朋友产生兴趣;30秒内对事物有简单了解;扫描二维码,获得3分钟更加深入详细的知识。
其他景区的解说牌3-5年才维护一次,坪山儿童公园的损耗要快得多,每年都需要更新,他很开心,“说明用的人多,比冷冷清清要好”。
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儿童公园的设计思路,那就是“一米高度看世界”。大人走进儿童公园,仿佛进入“矮人国”。
地图、引导牌,大人要弯下腰才能看清;各游乐区都铺设软胶垫,并在易磕碰的位置有圆角设计。《深圳设计规范》还要求:垃圾桶可考虑活泼卡通的造型,投入口高度不应超过80厘米;儿童饮水器操作高度不应超过70厘米;公厕内男女厕所均应设置儿童坐便器、男厕内低位小便斗占总小便斗比例不应小于50%等。
广州市儿童公园内的指示牌,大人要弯下腰才能看清。(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图)
在广州市儿童公园,环绕着大榕树下的开放式草坪,为广州公园内面积最大。小朋友可以搭帐篷、无所顾忌地跑、跳、享受阳光但不能踢球——参照《广州市公园草坪开放管理指引(征求意见稿)》,公园开放草坪不开展踢球等可能严重损坏草坪植被的活动。
广州市儿童公园内的大草坪。(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公园也一直在想解决办法,计划开放一片专门的体育运动区,建有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和车模乐园,让小朋友玩得更尽兴。
家长的需求也要考虑。孩子在公园里欢天喜地,家长不能只傻在一旁,在烈日下手机刷到过热关机。而且,不少家长是老年人。余铭杰也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对园区进行无障碍改造,同时新增设一些休憩区,“家长可以一边在室内喝茶喝咖啡,一边看到小朋友”。
广州市儿童公园,一名家长正给孩子喝水。(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安全地体验危险
小朋友活泼好动,相比普通公园,儿童公园安全保障上的压力更大。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对65个国家的35000名儿童调查发现,有1/4的儿童在公园里会感到不安全。
王亚飞在坪山儿童公园做运营管理,每天都要与爬树的小朋友“斗争”多个回合——秋千旁边有一棵歪脖树,是小朋友们的最爱。防止小朋友爬树甚至成了公园管理人员的重点工作,“我们一开始就哄两句,然后声辞严厉一些,实在不行就找家长”。
广州市儿童公园的每个项目都配备了工作人员,人数比其他公园稍多,每天有60-70人在岗。公园还配备了四十多个应急装置,小朋友按下按键可以与公园报警中心对讲,“走丢、找妈妈的,一天二三十例很正常”。
为保证安全,对设施限制年龄或身高是最常用的方法。在坪山儿童公园,不锈钢滑桶、秋千等适合4岁以上,更复杂些的平衡木、攀爬网就分别要求6岁、12岁以上。
尽管规定如此,但也挡不住不到年龄的小朋友。一个攀网登高的项目中,如果身高不够,最后一处攀爬点难以爬上去,也常常有小朋友爬到一半,手软脚软不敢继续,只能让家长抱下去。
坪山儿童公园内的攀网滑梯,体力、身高不够的小朋友难以爬上去。(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图)
儿童公园也会收到家长自相矛盾的投诉,一方面想要孩子玩更多的设施,有更多的体验;另一方面又担忧安全。这个矛盾也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刘悦来一直思考的问题——都围好栏杆,做到最安全就好了吗?他觉得,小朋友怎么克服危险和困难,也需要考虑到,儿童友好更重要的是对孩子的关照和责任,给孩子创造条件,去体验、去练习、成长。
比如大人常常不让小朋友踩水坑,如果把所有水坑都消灭掉,小朋友也会很无趣。如果设计出一些困难,又能让孩子意识到,自己可以克服,“比大人们排除所有危险更重要”。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水深、坡度等符合国家规定,可让公园的地貌丰富,为儿童提供更多乐趣。
南一方在调研时也发现,一提到蛇,小朋友和家长不是好奇,而是害怕:公园里不会有蛇吧?因此,他们设计的解说词开头就是童声说:“蛇和人相互的误解特别深,人见到蛇,紧张、惧怕,蛇见到人,惊恐、张皇”,进而将科普重点放在如何与蛇相处、被蛇咬怎么办。
让儿童参与公园建造
鲜有人知道,南越王博物院是广州市儿童公园的旧址。
广州市儿童公园始建于1958年,1995年扩建时发掘出南越王文物,迁到不远处的人民南路与一德路交界处,后广州白云机场迁建,2014年,又搬到了老白云机场地块。
这段“公园简史”给了艺术家陈洲灵感。他曾在广州美术学院任教,之后专注于儿童自然教育。
广州市儿童公园有“艺术进公园”策划项目,目的不是办成网红展,而是呈现小朋友们制作艺术品的初心、理念、过程和成果。陈洲就带着孩子们参观了南越王宫,畅想两千多年前王宫的样子,让孩子们自己动手,打造心中的王国。
孩子们发现南越王宫的通道像地下迷宫,就模仿迷宫用环保材料设计通道,有的只有孩子才可以钻进去。南越王是谁,长什么样?他们觉得是鸭子、是鸟,就在自己做的宫殿上画上了这些图案,有的纹络甚至有了古代房屋瓦当的风格。
多个快递箱串联,孩子们搭建了一个连接儿童公园历史和现在的时空迷宫——“生长的宫殿”。宫殿展出后,陈洲经常收到微信好友申请,后来他发现,有个小朋友把他的微信二维码贴到了宫殿上,“是孩子的恶作剧,也有家长加上我,告诉我孩子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作品”。
参观了南越王宫后,孩子们自己设计了“生长的宫殿”。(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图)
儿童艺术展引来不少专业艺术家参观,有的还希望明年参与其中。
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将儿童权利分为三类,其中之一就是参与权,但根据前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调查,只有26%的儿童表示当地政府听到了他们的意见。
儿童公园也有着相似的困境。儿童公园的刻板印象就是卡通和多彩,哪怕卫生间都是五颜六色。刘悦来有着不同意见,有时候到处都是彩色,对孩子反而是一种刺激。色彩是重要的,但重要的是自然界的颜色,“比如观察蝴蝶、向日葵颜色怎么变化,沉浸其中,孩子会对自然更友好”。
在儿童公园的建设中,儿童是有发言权的,甚至可以成为主角。刘悦来发现,四年级以上的小朋友自我主张和表达的意愿已经非常强烈,且拥有比较强的空间造型能力。在参与儿童公园建造的过程中,儿童从消费者变成了生产者。“这种有秩序和内生动力的自组织也是公民教育重要的实验”。
作为儿童公园的用户,孩子们怎么玩游戏设施,决定了设施的功能。
坪山儿童公园的空中网床原本为了小朋友和家长坐着休闲,但小朋友更喜欢把它当作蹦床。起初,公园管理人员劝导大家不要蹦跳,但奈何想蹦跳的人多。咨询设备厂商后,在控制小朋友的年龄和数量、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允许在上面适度蹦跳。
广州市儿童公园大榕树下,艺术家带领小朋友仿照“克莱因瓶”编织起了“克莱因之茧”,供大家在其中穿梭捉迷藏,小朋友们不仅是“克莱因之茧”的创作者,也是使用者,这些作品永久性地留在了公园里,成为小朋友们游乐的设施。(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图)
公园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城市这么大,何处好“遛娃”?这个问题困扰着家长。儿童公园重要性提升的背后,正是儿童活动空间的减少。
大城市的房子在变小,甚至客厅也在变小,“大家也没太多待客需求,小朋友在家里活动的地方就更小了,只能跑到外面去玩。”王亚飞观察到。
在来到深圳坪山儿童公园做运营之前,王亚飞一直在住宅、商业机构做运营管理,到儿童公园之后他的心态“年轻不少”。“小孩子说话活泼可爱,让人心情放松,相处久了感觉自己都有点幼稚”。
坪山儿童公园周边有不少住宅小区,一些小朋友成了公园的常客,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公园里玩,久而久之,王亚飞跟他们也成了朋友。
坪山儿童公园儿童书屋。(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图)
小朋友在公园玩难免磕碰,儿童公园常备创可贴。起初一盒100片的创可贴够用一个月,后来越来越不够用,最快的时候半个月就能用光。王亚飞偶然发现,原来不少小朋友一次拿走了三四片,甚至当在家受伤时,首先想到的是:公园有创可贴用,专门去公园取。儿童公园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扩大面向儿童的公共服务供给”正是国家发改委等23部门印发的《关于推进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指导意见》的要求。
不过,刘悦来发现,儿童公园“长相”越来越趋同。“有点像开发商盖的房子,户型都差不多,使用的设备无非是不锈钢、铝合金或者其他一些耐用塑料,没有地方性表达。”比如,地处西北的公园设施就可以有当地特色,训练儿童平衡的树桩不用采购产品册中千篇一律的工业品,而是用当地的榆树,既能节约成本,又体现了地方文化。
《深圳设计规范》也提到,植物应体现深圳特色,不少于70%的植物数量产地距公园的运输距离小于500千米,选用维护少、耐候性强、病虫害少的乡土树种,适量选择适应深圳气候的外来特色景观树种。
为儿童量身定制,避免了不同用户群体的资源“争夺”。儿童公园里,除了家长,几乎没有别的成年人。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生导师邓小飞认为,广州在各区建设专门的儿童公园,功能明确且专业,目标服务群体清晰,更能满足儿童群体的需求。
但“小”和“远”是王亚飞听到最多的家长反馈,坪山儿童公园一期占地5.7万平方米,相当于8个足球场,但只比综合公园要求面积的一半大一点。面积小自然会让家长觉得,孩子不够尽兴——从福田开了一个小时车过来还不够玩的,为什么不多开20分钟到面积更大的惠州大亚湾儿童公园呢?
广州即便有规模最大的儿童公园集群,也依旧不够密集。邓小飞对广州的儿童公园体系做过研究,若只出行半小时,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取到儿童公园资源,要扩大到出行一小时,儿童公园资源才能够覆盖广州市绝大部分儿童群体,这与广州市三级儿童友好生活圈还有点差距。
《广州市建设儿童友好城市规划导则》提出构建30分钟公交可达全域的儿童友好生活圈;依托街道及居住区,构建15分钟步行可达街道级的儿童友好生活圈;依托居住小区,构建5分钟步行可达社区级的儿童友好生活圈。
邓小飞建议,广州可在人口密集的老城区和北部边缘城区等地区,增加儿童公园的数量和面积。对于空间紧缺的老城区,可以考虑利用闲置或低效的土地资源,如废弃工厂等,改建或扩建原有儿童公园,还可以在现有的公园、广场、街道等公共空间中设置儿童游乐设施,打造儿童活动场地等。
在2023年8月发布的第一批广州市儿童友好系列试点名单中,除儿童专类公园外,流花湖公园、越秀公园等也入选。
深圳也有类似的思路。《深圳市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行动计划(2021-2025年)》提出,建设更多社区公园以及小尺度游园,在城市公园、社区公园中拓展充足的儿童游戏场地。到 2025年,建成100个以上儿童友好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