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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洞穴鱼的“荒野猎人”

2025-03-25 15:10 来源:南方周末

▲据王浩介绍,这是在右江流域发现的第一种金线鲃,形态接近左江流域的靖西金线鲃。(受访者供图)

▲据王浩介绍,这是在右江流域发现的第一种金线鲃,形态接近左江流域的靖西金线鲃。(受访者供图)

  它的体长才10厘米左右,头部细长,有的全身半透明,因终年生活在喀斯特地貌的湖泊溶洞里,眼睛已经退化到仅存眼痕。

  这种中国特有的珍稀洞穴鱼类金线鲃,意外在活旺河源头溶洞被发现了踪迹。寻踪者是由科考人员、潜水教练和绳索专家组成的综合科考调查队,2025年2月5日大年初八这一天,一行人结伴来到广西百色市的这个溶洞。

  在科考人员看来,如果能在此处寻见几种洞穴鱼与洞穴虾,正是见证了喀斯特地区地下暗河的物种多样性。

  因为一场意外,广西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队水上勤务救援大队也在当日赶到现场。在事后的媒体报道中,这是国内首例洞穴潜水救援成功的案例,一名科考人员在水下等待近73小时后,终于获救。

  故事以“成功救援”的视角徐徐铺开,一个被称为“荒野猎人”的小众科考群体也跃然纸上,他们像极限运动员一样,懂得索降技能,有潜水资格证,在极限环境下的峭壁竖井、洞穴水域中,寻找自然物种的奥秘。

  “他们真的是很疯狂”

  这是一支临时组合的小队,各自分工明确:岩壁索降、洞穴潜水与科考记录。

  王浩提供绳索技术支持,兼视频拍摄。赵嘉(化名)是洞穴潜水员,和同伴进行洞潜布绳。他们各自提供的专业工作,是为了两个生物科研工作者。在过往的新闻里,他们被称作大周与小周。这一天,他们计划在溶洞开放水域顺着已经布好的引导绳,潜入昏暗的水中寻找深藏其中的洞穴鱼。

  大小周算是师生关系,“80后”大周是小有名气的科普博主“黑鱼周”周佳俊,国内研究洞穴鱼的专家。

  他的身影曾在多部纪录片中出现,上天入地搜集取样,“像是一个荒野猎人”。周佳俊2020年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曾提到,自己主做水生生物方面调查,这几年精力投入到了寻找淡水鱼类、两栖爬行动物和兽类翼手目动物,“很多调查结合在一起的,我今天进了洞,可能明天就下河了”。

  周佳俊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型透明盒子,将找到的洞穴鱼放进去,就地拍照,保留其原生环境。他持有特许猎捕证,按照审批要求,用于科研的洞穴金线鲃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每种采集不得超过十尾,经过生物学鉴定后,要放回捕捞水域,标本制作数量每种不超过五尾,最多只能留五个样本。

  在这一小众领域里,有同样狂热爱好的一群人。王浩最早认识的是小周的师兄刘业伟——同样研究洞穴鱼的鱼类学博士,当时他是来学习绳索技术的,王浩感到吃惊:“我说博士过来学绳索技术干吗?他说要用绳索技术去洞里研究这些鱼。”

  “他们真的是很疯狂,拿个绳子吊一两百米。那些又索降又潜水的模式我搞不了。”中国水产学会科普专家团队成员陈熹贤同周佳俊一起进过洞,“周老师叫我,我第一时间就是问这个洞好不好走,走路到不了的我不去。”

  两人2024年8月曾相约贵州省黔南州荔波县,晚上8点多到达火车站,连酒店都没去,就直接进洞抓鱼了。“周老师是我认识的这么多科考人员里面最拼的几个之一,他一天能在野外活动十几个小时。”

  在他眼中,周佳俊性格开朗健谈,精力旺盛,对于科考“可以说是痴迷”。2023年的一次科考,他们“基本上都没咋睡觉”,下午2点多开始找洞,绕了几个小时,还没绕进去,晚上10点多进洞,收工已是凌晨两三点。

  他们着重寻找的是洞穴金线鲃。各类金线鲃、盲鳅和盲虾,周佳俊都如数家珍,他在纪录片中说,每一次的野外科考,其实都是一次数据的丰富。哪怕没有发现也积累了数据,“零和没有调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为了本次科考,这支队伍大年初二就出发了,预期探洞时间十余天。队伍里,小周是周佳俊的学生、27岁的广西大学生态学硕士周世鹏,主要研究洞穴鱼类的肠道微生物。他会将采集到的金线鲃分装到不同袋中,在它产生应激行为排便后,用一次性无菌吸管吸取其粪便,做后续的分析实验。

  与这群科考人员结识以后,王浩就一直在规划如何将他们的极限科考经历拍摄下来。近半年来,他加入周佳俊团队,记录科考过程,陪同其四处科考,“我们最近半年又发现了好几个新物种,也扩宽了一些分布范围”。

科考人员在野外调查。(受访者供图)

科考人员在野外调查。(受访者供图)

  “可能是出现问题了”

  这一次,线索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的活旺河源头溶洞,位置靠近田阳区洞靖镇那峨村,距离公路不远,溶洞狭长,岩壁参差,周遭被茂密的树丛覆盖,洞厅水域面积大,站在洞边一眼望得到青绿色的水面。

  这群“荒野猎人”对进洞并不陌生,周佳俊总是背着一只硕大的探洞包,跋山涉水,四处奔波。地下河通常在洞穴最底部,通过绳索技术下降,会面临风险。他们曾在贵州省安顺市一处洞穴,探索到新物种“亚鲁王高原鳅”。洞穴的垂直入口,是位于半山腰的竖井,距离地下河约150米深。它的崖壁不太稳定,下降过程中稍稍触碰,岩石就有往下掉的危险。

  对每个新物种的探索,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王浩有扎实的索降技术和丰富的探洞经验,他的加入,本身就是为了帮助周佳俊“以更安全的方式到更深的洞里去科考”。他听刘业伟说,更早下洞的研究者们,没有学习专业技术,完全是徒手攀爬,那个时候风险更大。

  这支小队抵达活旺河源头溶洞,他们得到线索,洞底地下河有洞穴虾出没,周佳俊推测,同一个环境下也可能找到洞穴鱼。这个地方赵嘉是第一次去,有些陌生,她注意到,溶洞洞穴水域极大,整个环境属于开放式的。王浩没有学过洞穴潜水,这次他在岸上拍摄。

  赵嘉和另一名专业洞潜者负责打头阵,下潜布线,寻找洞穴入口,避免其他成员进入洞穴封闭环境。她是潜水教练也是洞穴潜水员,平时除了给学生上课,还会探索洞穴,探索水下地形,帮助科考队采集样本。

  她同周佳俊在2019年的一次潜水活动上相识,但这还是两人首次共同探索溶洞,她过年前就收到了下水邀约。“他们采样的地方很多探索环境是需要经过索降下到地底去寻找的。(只有)在水底洞穴环境,才会需要我们这种潜水级别更专业的人士去操作,协助他们采样。”

  周佳俊对洞穴潜水表现出了一种审慎的态度。他在2024年播出的纪录片中提到,自己基本上不潜水,只浮潜,“因为洞穴潜水的门槛非常高”。

  下水者共五人。按照计划,赵嘉和同伴要提前布置水下引导绳,他们沿着岩石边缘下潜,找到合适的岩石点位就会进行固定,不断朝里探索,完成布绳任务后返回。她告知周佳俊大致方位,两名科考人员会在引导绳的保护下潜水。还有一名成员携带了相机,拍摄工作照,充当记录员。

  两名科考人员有潜水证,属于休闲潜水员,下潜深度不超过18米,只能在开放式水域环境下作业。赵嘉说,通过前期收集到此次潜水溶洞的资料,原本设想中本次科考并不危险,根据此处溶洞的环境判断,他们并不需要潜得很深,在水下10米左右范围进行采样活动即可,大约需要半小时。

  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人没有回来。“可能是出现问题了。”赵嘉与同伴沿左右两侧下潜,王浩乘坐小船在水面搜寻。整个洞穴很安静,少有水流声,她仔细观察水中的气泡涌动,留意水面有没有灯光,周边哪里有响动。与以往潜过的狭窄洞穴不同,这里的环境开阔,能见度不佳,需要搜索的范围也较大。

  找了三四十分钟,下潜了二十多米,她初步判断,水底的泥沙非常光滑,没有挣扎触碰的痕迹,两人应该没有溺水。她的同伴沿着第一次布置的引导绳继续向前推进,发现疑似手掌印的痕迹。在船上搜索的王浩,得到了更明显的信号:他听到敲击声。

  他们事后分析,搜索方向是正确的,被困洞穴的周世鹏看到了搜救者的灯光,但他不敢轻易下水。当时周佳俊发现水中有鱼,拿着水下摄像机跟拍,周世鹏跟在身后,拍摄过程中能见度突然变差,意外丢失引导绳,两人游散失联。周佳俊后来反思,这是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故,对环境风险评估有误,计划没做完备。

  当时所携气体不足,无法支撑更长时间的搜寻,同伴们只得报警求助。

大周小周失联后,溶洞的救援现场。(受访者供图)

大周小周失联后,溶洞的救援现场。(受访者供图)

  “帮我再找一下学生”

  接手搜救行动的,是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队水上勤务救援大队。

  以专家身份全程参与本次行动的职业潜水教练韦柏回忆,救援人员需要时间去了解洞穴结构,就像夜晚摸黑进入别人家中,要冒着风险一点点摸索位置。根据公安部公布的内部平面示意图,事发溶洞的洞厅长约200米,宽约80米,水深超15米以上,溶洞中有许多个未知的半封闭小洞室。

  结构复杂,需要反复多次下水,将气室逐一进行排除。救援队使用5个200米的大线轮,从洞口往水下布置引导绳,分为几个小组,下水轮替搜索。“轮着下水的主要原因是能见度不好,得等能见度恢复了,看得到了再进去。”韦柏解释。他做职业潜水教练十多年,专业培训各类潜水课程,这支水上勤务救援大队的特警队员们,自2018年开始接受他的培训。

  洞穴潜水风险极高,他们不仅会在水域训练,也到洞穴实地下潜。这次的活旺河源头溶洞,韦柏几年前曾经去过,也带着救援人员来练习过。根据《广西法治日报》报道,这支队伍是广西公安系统首支有编制、有机构、有装备、成建制的水上勤务救援队伍,目前共有队员20名,自2018年建队以来,开展各类水域、山地、自然灾害救援329次,救助群众700余人。

  负责现场救援指挥的百色市公安局城区巡警支队副支队长梁良在央视纪录片中说,他们已进行过多次潜水救援,但洞穴潜水救援还是第一次,之前没有人下去进行过勘测,不知道溶洞的具体结构,能见度只有3-4米,对于潜水员的技术要求特别高。

  敲击声时有传来。搜救4个多小时后,救援人员在水下16米处的第三个气室找到了周佳俊,当时他已有些失温。脱困后,他焦躁不安地向救援人员说:“帮我再找一下学生。”

  但在剩下的漫长时间里,救援人员搜寻不到周世鹏的痕迹。他失联了整整三个昼夜。救援人员下水十余次,排查了十多处水下空洞穴,未有收获。“黄金72小时,要在他的极限范围内救人。”韦柏说。

  周世鹏被困在水下一个溶洞气室内,比周佳俊迷失得更远。根据《冰点周刊》报道,他所处溶洞气室空间较大,待在气室内一处湿滑的泥巴坡上,挖坑坐着,保持体温的同时保存体力。

  在2月8日18时许,情况有了转机。央视纪录片显示,救援人员在28米上方发现一个洞室,从洞口往上走,上升到离水面大概两米时,发现一只手,动了两下。原来,周世鹏看到了越来越近的光,担心错过希望,主动跳进水中,找了过来。韦柏感叹,这是国内首例洞穴潜水救援成功案例。两名科研人员都在冷静自救,知道向上寻找气室,也会扔出身上的装备,给救援人员留下寻找线索。

  他知道两人所做事情的意义:“他们在一线做基础学科的研究,指不定哪天出成果就能帮助到人类,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我们普遍说的游玩作死。”

救援成功后,家属在祭拜洞神。(受访者供图)

救援成功后,家属在祭拜洞神。(受访者供图)

  “我待的洞里有金线鲃”

  获救后没几天,周佳俊又一股脑地扎进了洞穴深处。

  2月中下旬,他和王浩从各自居住地出发,到湖北省宜昌市和广西百色德保县探洞,采集标本后,转移到重庆市,去实验室分析样本。脱困一个月后,3月中旬,周世鹏也开始出门采集水样,周佳俊特意在微博分享这一消息,告诉大家无需为他们担心。

  他们先去了宜昌一处洞穴。王浩说,刚下洞时,金线鲃并没有出现,周佳俊就一直在等,他判断,有些鱼可能察觉到动静藏了起来,或是躲避去了洞穴的更深处,他想多观察观察。

  由于洞穴太深,他们当晚没有选择返回,而是直接就地露营,在地下河边铺了防潮垫,放置充气垫,在此之上再放睡袋,晚上就在睡袋里休息。但河边岩石并不平整,有一定倾斜度,睡袋总往下滑,整个上半夜都睡不着。王浩在河边围了一圈石头,抵住自己的位置,周佳俊则换了位置,卡住睡袋的冲击点。

  洞穴很安静,只有轻柔的水流声。那一晚,他们看到了疑似新物种的洞穴鳅,却没等来周佳俊心心念念的金线鲃。王浩感受到了周佳俊对这件事的热爱:“他19岁上高中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火车到广西来观察鱼。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些原生鱼类。”

  周佳俊计划完成一本中国洞穴鱼类图鉴。中国是世界上洞穴鱼物种数、特有种数最多的国家。目前世界上有350多种洞穴鱼类,中国就有150多种。他的图鉴需要找到每一种,拍摄它们的照片,补充它们的资料。

  科考环境相对危险,意外也多。陈熹贤记得,有一次一起科考时,周佳俊穿着胶底很厚的水鞋,直接被竹笋扎穿,差点伤到脚掌。洞穴钟乳石也很尖锐,轻轻一碰,就容易划开手套或探洞服。相较周佳俊,他显得更加谨慎,近期研究以溪流鱼类为主,空余时间会跟不同的科研单位一起出去科考,一年有三四个月都在野外。

  他说,近年来物种入侵现象越来越严峻,人为开发造成的环境污染也很严重,可能会对本身鱼类资源非常丰富的地方造成毁灭性打击,破坏其生物多样性。南方的罗非鱼种群数量极其庞大,在他的调查中,这些外来物种可能会占一条河渔获物的80%至90%,造成其他物种的绝迹。入侵物种甚至影响到了洞穴内的河流生态系统,周佳俊在地下河深处调查时,也遇到过罗非鱼。那里的环境冬暖夏凉,很多时候可能成为外来入侵物种的避难所。

  发现新物种亦很重要。对陈熹贤来说,认知到这一物种的存在,才可能采取一系列措施对其进行保护,“有些物种很可能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就已经直接灭绝了”。周佳俊屡因发现新物种而被报道,他指出,了解新物种特殊的生活习性和地理分布格局,对于生态保护和生物进化研究,都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他对着王浩的镜头说,自己并不后悔探洞的行为。没有一代一代人的前赴后继,科学是没有办法发展的。没有真正地去深入这个第一现场,积累的这些数据是不准确不翔实的。

  被困近73小时的周世鹏同样在纪录片中表示:“我从来没有对我所做的事情有过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我为什么和我的潜伴走失的过程中,我不在那里,我应该要在那里多待一会儿时间。”

  王浩的镜头记录下了周世鹏脱困后的一幕。

  夜色中,他躺在移动担架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两个失联已久的科研工作者在这一瞬间重新碰头,周世鹏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黑鱼,我待的洞里有金线鲃。”

  周佳俊的声音提高,显得同样激动,“靖西,我看到了呀,太牛逼了。”

  在脱困后,周佳俊将拍到的照片在电脑上放大细看,发现这种鱼体表裸露无鳞,形态与其他金线鲃属已知物种都不同,它不仅是右江流域被发现的第一种金线鲃,也是从未被发现的新物种。

  两名科考人员几乎用生命的代价见证了这一物种在中国的存在。

  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晓雨

编辑:叶莉子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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