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计划三年内培养超过千名乡村CEO,通过他们对接城市资源,实现富民兴村。视觉中国/图
广东部分地方政府试点聘请乡村CEO,提供15万元起的年薪,加村集体绩效分红。CEO单枪匹马进村,在接入原有管理体系时往往难以协调。他对村干部解释,“我主外,你主内,我给你们挣钱,你们做好村务管理。”刘红兰以村集体成立强村公司,把村民三百多家古宅古建、闲置田地租过来。2024年,村集体经济较上年翻了两番。
眼下,广州增城朱村的丝苗米稻田早已收完晚造,莫丽贤计划在她的200亩农田里种上紫云英、油菜花和格桑花。即使在农闲时,花海也能为她的家庭农场继续吸引游客。
35岁的莫丽贤是“能记家庭农场”的主理人。2021年,她辞去企业高管的工作回到老家朱村街龙新村创业。农场位于朱村街北部的万亩丝苗米产业园核心区,以她父亲名字创办。
莫丽贤是龙新村史上首个农村职业经理人。2019年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发布的新职业中,“农村经理人”作为唯一农业领域职业入选,指那些懂得农村产业管理和经营服务的人。
2023年10月,广东省农业农村厅发起“广东千名农村职业经理人培育计划”,计划三年内培养超过千名乡村“CEO”,通过他们对接城市资源,实现富民兴村。该计划现已开展至第二期。
莫丽贤是首期培训班学员,同期共100人。培训周期从2023年10月至2024年4月。培训过程中,她多了一个身份——强村公司“CEO”,作用是利用本村的资源禀赋带动全村发展。
广州市乡村振兴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属的广州乡村人才学院是培训班的主要承办方之一。该公司乡村运营总监柯世明介绍,培育计划报名近1200人,按照3:1比例筛选学员简历进入两轮面试,最后综合评委意见确定名单。
他总结,学员大致分为三类,一是正在从事农村相关产业,且是与村集体有联动的产业;二是村干部、乡村企业或集体经济的创始人;三是新农人代表,如直播网红、技术下乡及数字农业领域从业者。“前两类比例更高”。
目前,广东省多个地市针对培育乡村CEO提出了具体举措,既有培训课程,也有专项人才补贴、补助,有的地区还将“农村职业经理人”纳入乡村工匠人才职称和经营管理专业人才高级职称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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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凰”回村
曾经的龙新村,村民靠种植丝苗米等农作物为生,随着青壮年外出务工,农业劳动者大量减少,村里的田地承包给企业,村集体收田租。
自上学起,父亲就骑着摩托车把莫丽贤从村里送到城里。毕业后,她先后在机关单位、产业园区工作,最高年薪超三十万元。村头村尾都知道这家出了个“金凤凰”。
在产业园区工作时,她负责招商引资和项目孵化,有一年接触的客户将近半数与农业相关,让她了解了乡村振兴政策,加上市场对优质农产品和高品质乡村旅游有较大需求,她开始酝酿回乡创业的想法。
得知这只“金凤凰”要回来“种地”,父亲拍着桌子怒斥,“如果种地能发达,我们为什么要把你送出去读书。”村民也纷纷猜测“大概是在外面混得不好”。
村支书虽然诧异,但在看到莫丽贤的创业计划后,还是第一时间给予了支持,并将增城丝苗米产业核心区内的田地租给她。
为了拿地,她拿出工作多年攒下的买房钱,还有此前帮家里卖荔枝的收益,但后续种子、肥料、机器服务等投入所需资金越来越大,“光是基建部分就花去近百万元,这还是看不见的成本”。
好在项目得到了政府支持,协助她对接当地银行,申请无抵押信用贷款用于农场场景的完善升级。
有了天幕帐篷、稻草营房和大榕树餐厅,家庭农场越来越接近莫丽贤对“田园客厅”的规划。沿着村道,农场一侧是200亩水稻田,另一侧是100亩果园及10亩设施用地,用作农产品初级分拣、加工、发货及晾晒。
2024年,莫丽贤的家庭农场获批试种首届全国优质稻(籼稻)品种食味品质鉴评金奖的增科新选丝苗一号,并推出了“东‘稻’主认种行动”。莫丽贤的水稻田,有一半已由客户认购,农场提供种植服务,并如期给客户寄送成品大米。
“东‘稻’主计划推开后,未来客户认购的亩数超过200亩,我会带动其他村民共同成立家庭农场,将这一模式推广出去。”
莫丽贤观察到,村里有很多像她父亲这样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进城打工很难挣到钱,擅长的就是种地。这些人恰好能成为家庭农场的主力。
在百亩稻田边,莫丽贤还开展了文旅项目。接待政府机关团建、青少年研学及家庭观光,她为游客设计了农耕种植采摘体验、农家乐等服务。部分工作会雇村民来服务。
人流量多时,尤其在周末,本村或附近村民会在村道上摆摊卖水、零食,“卖棉花糖都能一天收入近两千元”。
2023年10月,龙新村成立强村公司,由村党支部书记兼任法定代表人,莫丽贤义务成为该公司CEO,任务是将能记家庭农场的资源导入强村公司,“比如采购强村公司的农产品、饮用水对外销售,农场游玩套餐票务销售等”。
针对龙新村2025年的发展,莫丽贤已与农业部门、朱村街道相关领导交流过几次。她提出以丝苗米为特色基础产业,村内一二三产融合发展。“一产种植我们牵头做,二产可以交给强村公司成立大米及配套产品开发加工,目前村子缺的是吃、住这类服务业。”
“我的家庭农场是整个村子资源禀赋中的一环,村子好了,我们才会更好。”莫丽贤介绍,她返乡创业与整村发展规划是联动的,自身业务也需要强村公司提供支持。
莫丽贤的家庭农场。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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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枪匹马之难
对莫丽贤这类乡村CEO而言,参与培训班的作用在于开拓政策视野、学习管理经验,更重要的是为本村拓展资源人脉。
还有一部分学员则是将“乡村CEO”当做一项职业。2023年以来,广东部分地方政府开始试点聘请乡村CEO,提供15万元起的年薪,加村集体绩效分红。
通常,政府聘任的乡村CEO会经历笔试、面试,再由政府结合CEO候选人与试点村的意见进行双向匹配。有的乡村CEO与政府签约,有的直接与村集体签约,还有一类是无底薪模式,从乡村运营中获取分红。
不同于返乡创业者,受聘的乡村CEO大多来自外地,往往需要较长时间来建立信任。而且CEO单枪匹马进村,在接入原有管理体系时往往难以协调。
这也是柯世明受聘初期所面临的问题。2024年,他成为广州市增城区正果镇蒙花布村运营CEO。柯世明是阳江人,说白话,蒙花布村则是一个客家村落,位于增江河畔,已成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
“我反复告诉他们,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挣他们或政府的钱,而是一起挣市场的钱。”柯世明想打消村民最核心的疑虑,他也告诉村民,他不会破坏村子原有的营收和业态,而是重点发展增量业务,为他们带来新项目和额外收益。
除了抓住重要会议场合给村民宣教,柯世明还主动邀请村干部开会,介绍自己的作用,根据村子的发展请他们提意见。他向村干部解释双方的关系:“我主外,你主内,我给你们挣钱,你们做好村务管理,咱们就像一个大家庭。”
为获得村民信任,柯世明经常走访有威望的村民代表、村子原有经济业态的经营者,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他也想借机摸清村子的资源禀赋,了解经济发展情况,以及村民诉求。
以前,柯世明曾有过创业经验,他感到乡村CEO比创业还难,“至少创业时,你有充分的主导权、决策能力,而在村里,村民都是股东,必须具备群众基础,才能协调好每个股东的意见。”
好在政府对乡村CEO有所支持。比如,广州市增城区农业农村局和增城区“百千万工程”指挥部办公室在业务上提供指导,也会横向组织各部门交流解决乡村CEO在实践过程中的难点、堵点。村子项目招商中,各级政府也搭建沟通渠道,为企业引进提供支持。
但近两年,柯世明也意识到,市场资源转化难度加大。企业投资乡村,要么为了降本,要么为了增效,而当下,这两方面吸引力不足。
“发动村民自力更生”成为他的工作重点。他给村里提出一些短期的小规模项目,如种植花海、美化村落、众筹织布体验项目等,设立网红打卡点吸引游客。“用较小的投入增加集体收益,每位村民都可以参与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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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带资源和团队
相比单打独斗的乡村CEO,有资源和团队做支撑能省去很多麻烦。
2017年,在广东财经大学MBA学院读硕士的蒙美芹,得知导师有一项国家级旅游扶贫项目需要找典型村落后,推荐了自己的家乡。她是壮族人,老家在广东清远市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永和镇永梅村。
在导师的支持下,蒙美芹带着家乡的旅游发展规划书找到了村委会领导。彼时,五十多岁的永梅村老书记正为没有经费请专家为村子制定旅游规划而发愁。看到方案后,老书记大力支持蒙美芹回乡创业。
一毕业,蒙美芹便说服四名研究生同学,加上村委推荐的五名村民,组建起10人的创业团队,她跟同学凑了一笔钱,成立连山蒙峒古村旅游服务有限公司,打造“蒙峒古村”品牌。赶上政策支持,地方政府为村子完成了部分建设,如游客中心、旅游设施等。
此后,蒙美芹团队与村委会共同申报政府项目获得奖励及补助,还借助导师资源引入了社会资本,比如年轻人返乡创业基金等。
五名村民合伙人负责与村里交流,与政府、客户或外界企业的沟通则由蒙美芹等人负责。
尽管得到多方支持,她的返乡创业之路也不算顺利。
早期,团队只有一个60平米的办公室,没有土地、房产,做不了银行贷款。他们想先通过农产品创收,收购大量村民的茶叶却因疫情滞销。一年花费十几万元种石榴却没结出一个果。
在文旅方面,疫情期间也投入了不少基建项目,好不容易解决了住宿和餐饮问题,消费的人却少了。“公司是自负盈亏的,困难时期靠着干培训师的收入贴补公司。”蒙美芹称自己是拿着全部身家在村里创业。
不过村民收入得到了提升,“一年下来开给村民的劳务费都有几十万元”。出租土地、房屋的村民能得到租金,村民农产品也由蒙美芹的餐厅收购。
距离永梅村4公里左右的瑶壮古村石坪村,也来了一位“CEO”。90后丁球凤2015年入职潮州玉瑶山庄生态旅游有限公司,从事农村项目开发工作。
“农村作为非标品,存在配套不完善、人才缺乏等问题,这让部分企业在投资乡村时难免不可持续。”从业十余年,丁球凤意识到乡村发展需要合力,而不是单打独斗,一方面要和政府对接好,另一方面要把村集体带起来,企业的作用在于搭建平台,输出运营模式。
“三地活化”就是玉瑶山庄多年农村开发形成的一套运营模式。2022年,在连山县领导的牵头下,玉瑶山庄派丁球凤带着人和钱来到石坪村,成立了项目公司——广东星创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迅速推进石坪村农民承包用地、宅基地、集体建设用地的三地运营活化。
具体是,由村集体将三块地统筹起来,转租给村经济合作社,再由村经济合作社将土地统一交由丁球凤的团队运营开发,“边建设边运营”,让村民看到实际效果。在公司资源的加持下,丁球凤快速在石坪村打造了乡村咖啡酒吧、公共餐厅、旅行民宿、篝火晚会、共享菜园等文旅项目。
在她搭建的乡村经济业态下,有意愿工作的村民能找到合适的岗位,村集体得到了租金。五十多岁的村民,培训后也可以在文旅项目上岗。田地交给村里的种植大户来经营,由企业把控质量以及对农产品进行回购、再加工、销售。
这一套模式在石坪村奏效后,丁球凤还带着在村里培育起来的运营团队前往多个村子,“一个技术员服务多个基地,我的成本也降下去了。”
丁球凤介绍,石坪村集体经济2024年收入达到20万元,较2023年增加5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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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村支书,也是“CEO”
一般来说,村干部本就肩负着发展经济的职责,是乡村CEO的最佳人选。但大多村干部年事偏高,有心无力,一批年轻的村干部正主动成为农村职业经理人,刘红兰便是其中之一。
出生于1987年的刘红兰是嫁到广东省惠州市横沥镇墨园村的媳妇,为照顾家庭,2017年她从城里辞职回村,年纪轻又热心肠,在村里负责起妇联工作。当时,村里的领导班子平均年龄在五六十岁以上,整个办公室只有她一人会操作电脑、整理文件资料。
2021年,上一届村支书退休后,刘红兰被村民推举为新村支书、村委会主任。墨园村是一个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客家古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就被称作广东粤菜师傅之乡,整个村子有四百多人从事厨师行业,分布在全国各地,村里有很多留守老人和儿童。
“怎样才能让村里人既能挣到钱,又能照顾家庭?”刘红兰意识到,对村干部而言,不仅要做好民生,更要想想如何发展家门口的产业。
2022年在浙江,她与一位村支书交流发现,当地村干部大多具备经营思维,摸得清家底,闲置的房屋庭院由村委会统筹出租或管理,村民就在家门口投资经营,村里的农产品、土特产都注册了商标,向游客出售。
对比自身,墨园村的客家古村古建中堆满村民的杂物,没有形成资源,吸引不到游客,更别说打造品牌。刘红兰说,墨园村虽已是广东省“百千万工程”首批培育典型村,但村集体收入仍然薄弱,还远达不到省里的要求。
2023年,刘红兰报名参加“广东千名农村职业经理人培育计划”,经过在培训班与专家、同学的交流,思路逐渐清晰。课程结束后,她回到村子开始组建团队,并广泛征询村民意见。
刘红兰以村集体为基础成立了强村公司,把村民三百多家古宅古建、闲置田地统一租过来,用于开发。几个月内,强村公司就开设了田园小火车、咖啡馆、乡村学院等项目,推出墨园品牌农产品。
2024年,村集体经济较上年翻了两番,强村公司收益超百万元,村集体收益超50万元,墨园村获评国家3A级景区。
过程中,刘红兰看到不少村民选择回家创业。其中一对夫妻回到墨园村成立了家庭农场,他们说,近一年收入竟与两人在城里打工的年收入差不多。也有跟她一样的外来媳妇,在村里做文化讲解、咖啡师等工作。
刘红兰介绍,目前墨园村返乡创业村民已超百人。
她还推出了强村合伙人计划,招募专业合伙人投资墨园村,丰富业态,比如剧本杀、微电影等。强村合伙人享受前五年免租优惠,以及墨园其他业态的联动优惠。游客也可以通过注册“云村民”享受墨园游园福利。
“我们希望游客进入墨园村不是只停留两个钟,而是能吃住一两天。”刘红兰透露,2024年墨园村景区人流量超60万人,相较上年增加40万人。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曾晓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