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念我的读者们,希望大家知道阎连科这个人还在写作。”著名作家阎连科日前在广州的读者见面会上说。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身着深色衬衣、白色裤子,从香港赶来广州专程与读者见面的阎连科神色和蔼,与他小说中一贯的坚硬锐利形象完全不同。
在阎连科的新书《速求共眠》中,北大才女恋上农民大叔、虚构与非虚构不断交替,引起了读者们的讨论。阎连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自己不是“荒诞现实主义大师”,只是一个创造叙述者。
黑夜里的鸟鸣声
今年春节,阎连科想趁回老家河南嵩县的机会,带着在北京长大的5岁孙女体验一下乡村生活。没想到的是,他发现村里牛没了,羊没了,猪也没了。“现在谁还养猪呢!”有村民这样说。
好不容易看到了两只看门护院的狗,不想是被拴在了三楼楼顶上。
“拴在门口怕被人偷了,在三楼看得更远。”听到这个,阎连科觉得好气又好笑,这还是原来的那片土地吗?
四十多年前因为当兵离家,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的阎连科,觉得写作依然离不开那片故土。那个曾经养育自己的乡村如今已经比从前富裕了不少,阎连科却感觉他们生活得更加粗糙。
“诗意不再,乡村也不再是原来的乡村。鸟鸣声没有了,丢掉的更多的是人们对于乡村文学的理解。”
而在阎连科的眼里,尽管乡村在这些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农民们都渐渐住进了楼房,他们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仍和原来一样。
“乡村文学归根到底还是在写人,乡村文学中的诗意其实是人的灵魂。”诗意在阎连科看来,早就不只是鸟语花香,也不只是田野中的牛羊,它也可以是乌云密布,也可以是牛羊的死亡,比起如清晨鸟鸣声一般的乡村文学,阎连科的诗意则更像是夜晚的鸟鸣声,让人在黑夜中被惊醒,然后静静地回味和思考。
创造叙述者
“今天的现实富得像是一个矿,而小说的内容却穷得只有几粒鹅卵石。”阎连科在新书《速求共眠》的结尾写道。
他觉得,生活其实远比文学更夸张、荒谬,“生活已经创造了文学故事,我要解决如何写。”最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是阎连科最感兴趣的,在《速求共眠》中,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叔和北大的美女学生谈恋爱,就是一件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
“人都生活在困境之中,在乱麻中找不到头绪。”在一些读者眼里,阎连科的小说似乎都像《受活》《日光流年》那样,用极致的表现手法,强调这个世界的苦难和人性的残酷,他却认为,自己是在探索每一个人的困境,不论贫穷或富裕,这是每一个人都面对的现实问题。
“写作中的现实主义无法抵达我们生活触及不到的地方,地面上有真实,天空中也有真实。”所以,他带着生活给他的写不完的故事,探索别人从未走过的路。当小说的创造者和叙事者同为一人时,阎连科成为了一位“创造叙述者”。
在《速求共眠》中,阎连科将虚构与非虚构相混合,把自己、蒋方舟、顾长卫都作为其中的真实人物,并写出一个虚构的故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让真实把虚构给击碎了,同时又是让虚构把真实给击碎了”。
回到那片土地
“离开那片土地,我已经走得太远了,10年前写《我与父辈》的时候则是把我拉回了那片土地。”20岁离开家,阎连科并不那么留恋,但是自始至终,他小说的创作灵感都是来源于那片故土。
所以,他把自己称为那片土地的“逆子”,一边逃离这片土地,一边又靠这片土地给予的生活故事来创作。
在阎连科虚构的小说背后,是躲着真实的自我的,《我与父辈》这本散文,则是直接把最为真实和丰富的自我呈现了出来。
“最初离开家乡的时候,带有对贫困的抱怨和离开的庆幸,后来,这种抱怨越来越少,抱怨会转化成恨。”阎连科说,对于家乡,爱之越深,恨之愈切。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故土的理解则慢慢地代替了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
因为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因为意识到“那块土地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没有那块土地”,在《我与父辈》,他一反自己在小说中的常态,写得真挚而温暖。
“这辈子写了这一本能送人的,也能给家人看的书。”阎连科在这本书中,倾注了对于父辈和土地的情感,有感恩、有愧疚,也有对于自我的救赎。
去年,阎连科60岁时,为《我与父辈》重新写了序:
无论你去哪儿,走多远,你家和你家的土地永远都在你的脚下和脚后边。
走向谢幕的写作
“文学确实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能挣太多钱,也没有名,全世界很多作家写到一定年龄都会这样,但是,后来我还是感受到,在所有无意义的事情中,写作算是有意义的。”有几年的时间,阎连科一直在思考写作的意义。
“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更为伟大的文学时代又要开始。”阎连科作为一个老作家,也想要收场了。
“年轻人让我一直不停止地进行阅读。”阎连科说,年轻作家给他带来不少新的东西,这些他有的认同,有的不认同,也不碍事。
“原来看不进去的书,现在花一个月去读,这是年轻人给我的力量。” 当下热门的电影,他也会找来看,有一次,阎连科在周围惊讶的目光下,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的角落看完了《小时代》,不得不承认这是年轻人喜欢的方式。
“写作要向前走、要变化,阅读就不能停。”阎连科说,现在,他在读波伏娃的《第二性》,“因为想写一本有关女性主义的小说,之前了解很少,所以也要做做功课。”阎连科说,不管能不能用得上,都不会白读。
“我希望读者们能够感受到我每一本小说中的差异。”阎连科说,他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荒诞现实主义大师”,也不是最有争议的作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说家,一个不断追求变化的小说家。
生命不息,求变不止。
“给我一双鞋,让我可以走路,给我一支笔,让我可以写作,这就够了。”阎连科说。
人物档案
阎连科,中国当代作家,1958年生于河南嵩县,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其作品曾多次获奖,包括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布克奖等奖项。2014年10月22日,阎连科在捷克首都布拉格被授予弗朗茨·卡夫卡文学奖,成为获得该奖项的首位中国作家。
记者手记
仍在探索的作家
和阎连科老师的约访,就像重新回到大学课堂里上了一节文学课,心灵在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游荡,那股情怀再一次被激起。
“一个人首先要关心这个世界是什么样,这个民族是什么样的,关心生活的现实,才会关心到个人。”阎连科说,当作家怀着这样的悲悯心的时候,就会对更好地面对现实,关心到每一个个体的命运。
阎连科曾在书中这样描述命运:若人生是温馨的哭泣,那么,命运一定是没有眼泪的仰天长啸。而他就是这样,将每一个人物的命运融入到时代的洪流当中,留下的,是合上书时的一阵叹息。
阎连科的新书《速求共眠》的副标题是: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
总是有人在读完小说后追问: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阎连科不喜欢去回答,他会反问:你去问问生活本身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打开网络上《速求共眠》的书评,我看到了各种各样或赞赏、或不解的读者评论,其中有一条这样写着:
这么多年,他仍在不断探索。
我想,这就是阎连科想要得到的读者的理解和答案。
南方网全媒体记者 王越莹 金祖臻
统筹:张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