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的黄小飞(化名)仿佛又回到了18岁的时候,再度从西南地区漂泊到广东的出租屋,但心境已全然不同。
十余年来,她与来自贵州遵义凤冈县的刘杰(化名)恋爱结婚,婚姻中伴随着无止息的争吵,还有以“男方下跪认错收场的家暴”。当她下定决心离婚后,冷静期间,10岁的儿子与7岁的女儿惨遭刘杰毒杀,凌晨死于杀虫剂中毒。对于这一行径,男方家属也曾表示不解。
事发前,刘杰还带着儿女吃了一顿烧烤,在社交平台扬言这是“最后的狂欢”。他在“遗言”中称之为“成全”,“我们都爱你妈妈,我们走后她就可以没任何压力地和别人活着。”然而,根据黄小飞弟弟的说法,“他在口供中说,只喝了一口农药就吐了。”
12月11日,这起案件在凤冈县法院第二次开庭审理。黄小飞还在等待判决落槌,“现在唯一支撑我的动力,就是给两个孩子讨回公道”。有律师向南都N视频记者分析,刘杰的父亲身份不会成为法院酌情轻判的“护身符”,“他一次性毒杀两名未成年子女,案件性质堪称极其恶劣,反而会从重量刑”。

刘杰与儿女的合影。
重启
11月17日,一双儿女被丈夫毒杀半年后,黄小飞在广州市白云区找到了一份工作。
自5月底来到广州,弟弟黄晨(化名)始终陪伴在她身边。姐弟二人租了相邻的单间,月租一间900元,最初的租金是黄晨付的。前不久,他又给姐姐转了5000元,“她身上都没钱了”。
经济压力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就想让自己忙碌一点,晚上才好睡着”。工作以后,她终于能在晚上十二点前入睡。
困住黄小飞的悲剧发生在半年前。5月22日凌晨2时许,刘杰哄骗10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喝下农药,并在家庭微信群发了一封一千多字的“遗书”。
他在“遗书”中写道,“我很爱她,喜欢她,她一句话就能阻止我的一切冲动。可她那么绝情,那么折磨人……在这最后关头我想比她做得更绝情。”
黄小飞当时已经入睡,接到弟弟的电话后立即报警,但为时已晚。
根据死亡鉴定,儿子和女儿分别在22日凌晨3点40分和38分死亡,死亡原因是“杀虫剂的意外中毒及暴露于杀虫剂”。
事发后,黄小飞经常凌晨四五点才能睡着,“总是做噩梦惊醒,还经常幻听以为有人敲门。”
她对南都记者叹息道,睡不着时,不可抑制地去想过往的事情。骑车上班时偶尔也会走神,有一两次过马路差点被车撞上。情绪崩溃时,她把车停在路边,坐一会儿,“感到很崩溃,就想去陪两个孩子”。
11月20日,黄小飞因紧急避让前车,意外摔伤。起初她以为并不严重,只是买了膏药贴上。直到12月2日,走路使不上力,才去医院检查。医院出具的疾病诊断证明书显示,左侧胫骨平台骨折等,需住院治疗。

躺在病床上的黄小飞。实习生潘易凡摄
12月3日,南都记者在广安医院的病房见到黄小飞。她头发凌乱,左腿打着石膏,倚靠在病床上。
谈起两个孩子,她的泪水漫出眼眶,然后又默默抹掉,“现在唯一支撑我的动力,就是给两个孩子讨回公道”。
婚姻
2012年,18岁的黄小飞和20岁的刘杰相恋。
谈起两人的相遇,黄小飞回忆,她当时在东莞常平镇独自生活,此前在电子厂打工加了QQ却很少联系的刘杰给她发消息,“他在东莞,没钱坐班车,让我去接他”,于是她“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不久后,两人窝在只有一米二单人床的出租屋里,开始了共同生活。
“爱玩,不上班,天天去泡网吧。”黄小飞说,她把钱放在桌上、箱子里、衣柜口袋,刘杰会直接拿走,“那时候我一发工资,除了交房租,都被他拿去了”。
黄小飞喜欢安稳,原本在常平镇的制衣厂工作了一年多,“他不想待在常平,也不让我继续干了”。刘杰曾和她一起进厂打工,但两三个月就走了,“工作不自由,不喜欢厂里管着他”。
黄小飞形容两人的恋爱状态为“颠沛流离”,“他没钱花了就让我去辞职,这样能更快拿到工资。”
“我提过分手,他不同意,在家安静几天,很快又变回原样。”2014年,原计划分手的黄小飞怀孕了,便决定和刘杰结婚,“想着有了小孩他能改变”。

黄小飞与刘杰合影。
但婚姻并未朝着她理想的轨迹行走。黄晨记得,2016年,姐姐遭到刘杰“拳打脚踢”,跑回父母家。刘杰找了过来,下跪、认错,承诺以后不再打她,姐姐和父亲就原谅他了。
刘杰的“遗言”佐证了这一点,“在(东莞)谢坑,大概2016年,我承认我们打过架,她没打过我。后来我向她父母保证,再也不会打她。”
黄晨见证了两人在婚姻中的纠葛。一次,两人吵架后姐姐跑了,拉黑了刘杰的联系方式,刘杰跑来家里敲门,“让我们把她交出来,闹到晚上十一二点,我们报警才罢休”。
黄晨告诉南都记者,头几次吵架,姐姐想离婚,父亲把户口簿寄给她,“寄过两三次,都没离成”。
这场婚姻时常让黄小飞感到筋疲力尽。2017年底,她在凤冈县剖腹产生下女儿,第二晚两人又吵架了,“他跑去网吧通宵,我独自在医院哄孩子”。
这些年,两个孩子在凤冈县由爷爷奶奶照顾,夫妻俩在东莞打工。“两个小孩都这么大了,我不想再和他离婚了,只想好好上班,把家用打回去,有时八百,有时一千二。”
孩子的衣服、玩具,她通常在网上购买,也会尊重孩子的意见,给他们发去截图询问是否喜欢。每次视频通话,孩子总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2024年5月,她和刘杰回到凤冈县生活。她告诉孩子,“这次不会再离开了。”
毒杀
2024年6月,黄小飞在凤冈县找到了一份山歌直播的工作。每天直播两场,上午下午各一场,每场3个小时,周末工作半天。
他们在县城租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年租6000元。直播带来了不错的收入,但她和粉丝的聊天刺痛了刘杰。
他在“遗言”中写道,“当我知道她回来做直播,我知道她花痴的程度及她那颗物质的心,还有网络的不确定性,我不同意。后来她向我保证,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2025年初,我再次信她外出广东打工。”
黄小飞向南都记者回忆,今年5月初,刘杰又找她要钱,她决定提出离婚。“我不想再和他这样过下去,否则小孩连读书都困难。”她认为,离婚以后,对方就没资格再向她要钱了,孩子跟着她也会过得更好。
5月16日,刘杰把黄小飞关在家中,将她与粉丝的聊天记录截屏,要在家庭微信群指责她出轨。这些聊天中,黄小飞使用了“宝贝”“亲爱的”“爱你”等表述。
黄小飞解释,她从未与粉丝私下见面,没有出轨行为,这些话只是为了直播工作。
两天后,黄小飞趁机逃离。凤冈县公安局出具的材料显示,刘杰当晚报警,通过警方找到黄小飞,她拒绝见面,并转移了住处。
20日凌晨,刘杰突然同意离婚。当天上午,两人在凤冈县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进入冷静期。
悲剧很快来临。黄小飞向南都记者回忆,那天她直播完在家午休,刘杰带着农药回来,把她拖进卧室,用孩子的鞋带捆住她的手脚,“说要一起死”。为了安抚他的情绪,黄小飞主动撕毁离婚协议,随后逃离了。
刘杰认为她是在逃避,他在“遗言”中写道,“她电话不接,娃儿不管……我不觉得生活有压力,只是觉得生活和情感带来了无尽痛处。我不想被她折磨了,我真想解脱,放她自由。”

刘杰在社交账号中称这是“最后的狂欢”。
当晚,他带着儿女吃了一顿烧烤,在社交账号中称这是“最后的狂欢”。22日凌晨,刘杰哄骗两个孩子喝下农药后,在家庭群发布了“遗书”,随后自己也喝下农药。
他在“遗书”中写道,“如果我不在了,你们一样会体会这个世间的痛处,谁都可以欺负你们,还要面对各种问题。”
但他却临时“后悔”了。黄晨告诉南都记者,“他在口供中说,当时只喝了一口农药就吐出来了。”
审判
8月21日,案件在遵义市凤冈县法院一审开庭。凤冈县公安局作出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刘杰案发时诊断为应激相关障碍,案发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12月11日,案件一审第二次开庭,未公开审理。开庭前,南都记者拨通了刘杰家人的电话,对方表示“没有什么好了解的”。
黄小飞的父亲黄刚(化名)则说,“其实我不太管女儿的事情,她有自己的想法,包括结婚、生小孩,都是她自己的决定。”他叹息道,“但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刘杰竟如此极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手。
早前,刘杰的家属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达过不解,“我们想不通,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他太在乎她了,接受不了她的背叛,说爱她就成全她”。
目前,这起备受关注的案件一审尚未落槌。黄小飞透露,据法院此前消息,判决结果将在2026年1月15日前公布。由于事发后未与刘杰见过面,目前双方还没有领离婚证。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师赵良善告诉南都记者,刘杰的父亲身份不会成为酌情轻判的“护身符”。“亲子关系不是侵害生命权的免责或从轻理由,每个公民的生命权都受法律绝对保护。”
赵良善说,本案中,刘杰作案前有预谋地发布“最后的狂欢”相关内容,作案手段为毒杀,且经鉴定作案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不存在可从轻处罚的法定或酌定情节”。
他认为,刘某杰一次性毒杀两名未成年子女,案件性质堪称“极其恶劣”,还造成了极其负面的社会影响,结合这些严重情节来看,法院量刑时可能会做出更严厉的惩处。

黄小飞拄着拐杖行走在广州街头。实习生施雨摄
如今,黄小飞骨折后仍未痊愈。她与弟弟虽为邻居,但很少见面。
12月初,黄晨回忆,上一次见到姐姐,还是一个月前,“都是自己过自己的,姐姐只在案情有进展时,才会给我发消息”。黄小飞说,她只想躺着,不想出门,也不想和人接触。两人吃饭也是各自点外卖,“因为分开使用优惠券更便宜”。
12月2日是房子到期的日子,黄晨原本准备回东莞的工地上,碰上姐姐骨折,他又续租了一个月。
在医院陪伴姐姐时,两人也是长久沉默。但姐弟俩的愿望是一致的,“希望刘杰被判死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