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爆款工程机”到“风控重点对象”，豆包手机助手只用了三天。

　　2025年12月1日上线次日，部分用户在工程机上让豆包代为操作微信，遭遇“登录环境异常”，账号被强制下线或短期冻结；在淘宝、淘宝闪购、闲鱼、大麦等阿里系应用内，频繁出现人机验证、闪退或强制登出；农行、建行等银行App则以“风险环境”为由中止登录和支付。

　　12月5日上午，豆包团队发布公告，限制在刷分刷激励、金融类App和部分游戏场景中的AI操作能力，尝试缓和外界对“AI外挂”、资金安全和资源分配公平性的质疑。

　　一方是以豆包为代表的系统级AI Agent（智能体），希望通过高权限能力接管手机操作，将用户指令转化为跨应用的自动执行；另一方是掌握社交、交易和资金入口的微信、淘宝以及各类金融App，依托既有风控体系和权限边界，防范任何形式的“模拟人工操作”。

　　围绕豆包AI手机的争议，已超出单一产品故障或个别平台封禁的范畴，一场关于互联网生态的变革已悄然拉开序幕。

2024火山引擎AI创新巡展（上海站），现场观众体验豆包大模型、扣子等AI产品。（视觉中国/图）

　　1.“搅局者”

　　字节跳动与中兴联合推出预装豆包手机助手的nubia M153，定位“技术预览”，首批上线后不久即宣告售罄，二手平台迅速出现溢价转卖。

　　据晚点报道，豆包手机助手的主力研发团队是字节旗下AI硬件团队Ocean，隶属于字节AI产品部门Flow，核心成员主要来自字节收购的锤子手机、VR头显PICO、智能耳机Ola Dance等硬件团队及近年引入的手机硬件人才。

　　与传统以性能、影像为卖点的机型不同，这款工程机的核心卖点在于“手机替人干活”：用户只需发出一句自然语言指令，豆包助手便可在不同App之间自动完成订餐、订票、比价购物、跨平台整理信息等一连串操作。

　　“在技术应用层面，豆包手机助手和其他手机厂商推出的同类产品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其模型能力更强、体验更好。”网络信息安全专家、北京汉华飞天信安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彭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然而，冲突从上线第二晚开始。

　　自12月2日起，陆续有用户在社交平台上反映，在nubia M153上登录微信或启用豆包代为操作后，账号被系统判定为异常环境，短时间内无法在该设备继续登录，部分账号即便切回原有手机，也需等待解封。

　　腾讯方面称，相关处置来自既有安全策略的自动触发，没有针对特定厂商的额外措施。

　　两天后，豆包宣布下线手机助手对微信的自动操作能力，将相关场景改为仅支持用户手动执行，并表示在工程机上受限的账号将陆续恢复登录。

　　但与此同时，权限争议与多平台封禁及监管信号接连出现。多位用户实测发现，阿里系应用提高人机验证强度，必要时直接拒绝登录或中断会话，银行类App则以“风险环境”为由拒绝继续执行交易。

　　资本市场的情绪随即由热转冷，12月1日豆包手机助手与中兴合作消息公布当天，中兴通讯（000063.SZ）涨停，又在之后的交易日回落。

　　12月5日，豆包手机助手发布说明称在积极寻求与各应用厂商的深度沟通，并在部分场景，对AI操作手机的能力做出规范化调整。包括但不限于：限制刷分、刷激励的使用场景；下线金融类应用的使用；下线部分游戏场景AI使用能力。

　　“多平台对豆包手机助手夹击背后的核心是利益纷争，每家公司都会警惕试图改变现有格局的搅局者。”亚马逊云科技首席架构师费良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具体而言，以“流量”为核心的互联网生态中，头部平台的核心资产是用户入口、使用时长和数据掌控权，广告、支付、内容分发等盈利模式都建立在“用户必须亲自使用”的基础上。

　　“当用户不直接打开应用，而是只通过豆包间接操作，那么这些应用将失去与用户之间的直接联系，从而丧失用户黏性和入口价值。”费良宏说。

　　豆包助手团队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已下线AI操作阿里相关产品的能力。截至12月7日晚，用户已可以正常使用微信，但仍不能正常使用支付宝、淘宝等阿里系产品。

　　2.“上帝之手”

　　“此次豆包手机助手与腾讯、阿里系应用之间的风波，本质上是新型AI智能终端与既有互联网平台生态在数据交互、权限控制及生态竞争中的冲突。”中国政法大学证据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教授郑飞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从平台侧看，这并非单一事件。

　　微信长期对第三方自动化控制保持持续高压。根据《腾讯微信软件许可及服务协议》第8.2.1.6条，禁止通过非腾讯开发或授权的第三方软件、插件、外挂或系统登录或使用腾讯软件及服务，以及制作、发布、传播此类工具。

　　微信安全中心曾在2025年4月发布公告，提醒用户不要使用“AI管理聊天记录”等第三方工具。并限制了OPPO“AI一键闪记”在微信端的使用。多家手机厂商的自带智能助手不再能直接调用微信语音、发红包等功能。

　　类似的态度也出现在其他平台。

　　B站也不允许AI助手自动总结站内视频内容；美团、淘宝则在用户协议中提前封堵一切技术抓取和自动化访问；海外社交平台X明确禁止开发者使用平台或API上的内容来训练基础或前沿AI模型……

　　更早在2017年，荣耀Magic手机曾尝试基于微信、支付宝等应用行为为用户推荐餐厅，腾讯随即以涉嫌侵犯用户隐私为由向工业和信息化部反映，引发监管关注。

　　而豆包手机助手之所以能够在手机上跨应用自动执行操作，依赖于其获取的系统底层权限——INJECT_EVENTS（注入事件）。

　　INJECT_EVENTS权限是Android（安卓）系统里的一个系统级危险权限，简单理解，即允许应用向系统“伪造”用户操作事件（按键、触摸、轨迹球等），并且可以发送到任何窗口或任意App。

　　该权限被业内视为接近“上帝之手”的系统级控制。在Android权限设计中，一般仅有手机厂商预装的系统应用或获取了与手机系统同套签名key（密钥）的应用才有此权限，极少向外部开放，以防恶意程序批量操控设备。

　　“AI Agent主要由大语言模型、Agent Loop（智能体循环）与外部Tools（工具）构成。”费良宏解释，Agent loop负责执行大语言模型的计划指令并验证执行的结果，外部Tools是构成Agent上下文的关键来源，甚至直接影响Agent的能力，“Tools是第三方资源，也是稀缺资源”。

　　当前外部Tools获取主要依靠两条技术路径，一是官方开放接口路线，通过第三方平台提供的开放API（应用程序编程接口）等，直接请求它们的数据和能力；二是用视觉方案理解界面，再配合INJECT_EVENTS等权限，模拟真人点按和输入，跨App完成任务。

　　“多数第三方平台均不愿意开放API，目前国内主要采用的是第二条技术路线。”彭根说，“因为这涉及核心数据，正是平台的核心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对限制黑灰产的考量。”

　　与此同时，这一技术路线，引发了外界对隐私保护与安全边界的质疑。

　　豆包助手团队相关负责人对此回应称，豆包手机助手预览版的所有操作，都是基于用户明确授权和明确指令的。所有操作对用户都是可控、透明的。对话数据仅用户可以访问，不会进入模型训练，支持用户手动清空。当用户注销账号时，这些数据会被删除。此外，在操作过程中获取的屏幕数据不会在服务器进行存储，更不涉及模型训练。

　　但郑飞认为，用户可能会在不完全理解后果的情况下授权，且难以实时监控AI智能体的具体操作，“即使初始授权有效，当AI智能体在动态场景下变更处理目的时，也需要重新获取同意”。

　　对此，豆包助手团队相关负责人回应称，豆包手机助手执行长任务时会在屏幕有明确提示，且用户可以随时中断，全程可控。操作第三方App若遇到敏感授权，如支付环节、身份验证等，任务会暂停，并由用户人工接管完成相关授权、支付、验证动作。

　　“传统的AI助手多为被动响应，操作范围限于系统基础功能，豆包等AI智能体则可能成为主动代理，在授权后持续跨应用执行复杂任务，这大幅扩展了数据收集场景与潜在的滥用可能性。”郑飞说。

　　他进一步提出，现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信息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数据安全法》作为总则性立法，难以全面回应新的技术特异性风险，出台专门规范或指导意见具有紧迫必要性。

　　3.争入口，夺生态

　　AI Agent要真正落地，不仅需要一个“更聪明的大脑”，还需要一副可以深度改造的“身体”，软硬一体被多方视为新一轮入口竞争的起点。

　　“AI Agent寻找硬件载体，绕不过手机厂商。”费良宏说，手机是当下人们最重要的计算中心之一，能够为以豆包为代表的AI Agent提供系统级权限与全程的硬件优化，AI Agent又为传统手机厂商带来新的增长点。

　　而此次率先与豆包深度绑定的不是头部安卓厂商，也折射出各方的考量。

　　“强强合作很难，双方都不愿意放弃主导权。”行业资讯平台XR Vision创始人杨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他看来，主流手机厂商如华米OV（华为、小米、OPPO、vivo）均将AI视作未来操作系统的核心，纷纷自研端侧AI助理，拒绝向第三方大模型厂商开放系统级权限。这种“系统闭环”策略，使得如豆包、通义千问等大模型难以与头部厂商合作，实现深度集成与能力释放。

　　因此，如今耳机、眼镜、车机等设备频出，正是被互联网厂商视作将自家AI Agent嵌入更多场景的延伸空间，“他们急需寻找AI的硬件入口”。

　　根据IDC数据，2025年第三季度，vivo、Apple、华为、小米、OPPO和荣耀，依次为中国前五大智能手机厂商，OPPO和荣耀并列第五，中兴手机品牌努比亚则不在榜上。

　　豆包选择与中兴合作，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现有格局中寻找最愿意放权，也最需要“AI故事”的合作方。

　　豆包手机助手产品经理甘霖在展示视频中强调，“无自研手机计划，目前正和多家手机厂商洽谈豆包手机助手的合作。”

　　更大的竞争，最终落在生态层面。

　　多位受访者均认为，即便系统级AI Agent改写了用户的操作路径，真正能被持久调用、承载复杂需求的，仍然是背后的生态能力。

　　在2025年三季度财报会上，腾讯总裁刘炽平在交流时提及微信具备通信、社交、内容（公众号、视频号）、小程序、支付与商业五大生态，长远来看，微信会内置一个AI Agent，在该生态系统内执行任务。但他也坦言，“目前仍处于早期发展阶段”。

　　11月17日，基于开源模型Qwen3，阿里巴巴正式宣布“千问”项目，全力进军AI to C市场。并计划将地图、外卖、订票、办公、学习、购物、健康等各类生活场景接入千问App。

　　在推出豆包手机助手之外，字节在内部把豆包定位为“多场景AI bot+智能体平台”，通过扣子（Coze）等开发平台，让第三方和个人开发者做的智能体可以一键部署到豆包、抖音、飞书等应用，用一个Agent平台把内容、办公和开发者生态串起来。

　　“生态建设最复杂之处，在于我国缺少开放生态，各厂商均围绕自身应用打造封闭生态。”费良宏补充道，“但此次豆包的扰动，各厂商是否有魄力选择开放生态、强强合作，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