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尔卫院士。受访者供图
11月底,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院长、乳腺癌专家宋尔卫增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以下简称中科院院士)的消息传来,医院上下沸腾了。他是在该院培养和成长起来的首位中科院院士,是个接地气的广州仔,有着深深的逸仙情。
这些年,宋尔卫带领团队围绕乳腺癌等恶性肿瘤转移展开了系统性、创新性研究,这些基于临床实践提出并探讨的科学问题,加深了学界对疾病的理解,为免疫治疗提出了崭新思路。
当选院士后,他接受了南方日报、南方+记者的独家专访。朴素的办公室内,案头摆放的书籍甚是显眼——《震川先生集》等中国古典读物“混搭”着《免疫学》等英文原版教材,让他总能在知识世界大快朵颐,感悟平凡真挚的人生道理,还可时而点燃灵感的火花。
科学精神的种子
跳出限制拥抱一切可能
广州市第二中学,高中课堂。17岁的宋尔卫第一次听老师说到国际顶级期刊《自然》(Nature)——这本创刊于1869年的杂志,是世界上最早的科技期刊,内容时刻瞄准全球科技领域最重要的突破。
科学精神的种子在宋尔卫心中埋下。但他并没有想到,往后的日子会与科学研究结下如此深缘。
南方日报:有人说,能当上中科院院士必是某方面的天才。您觉得呢?
宋尔卫: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天才,一直挺平凡的,小时候成绩也不见得很好。幼年时父亲教我学英语,鼓励我扩展知识面,放纵我张扬个性。上初中前我连复习的习惯都没有,一到考试就完了。初一第一次期中考,我语文67.5分,生物63.5分。
南方日报:您怎能把分数记得这么清楚?
宋尔卫:成绩差对我是鞭策。我奋起直追,所幸高考成绩还不错,考上了中山医科大学全英班。这要感谢我的父亲。当英语老师的他教我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他的教学方法很另类,从不满足于课本。针对单词,他分门别类地教,“滚雪球”式增加词汇量;针对语法,他总结了一套规律帮我化繁为简;针对口语,他让我跟着海外英文教学磁带读,还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强化训练。比如,我想和他下一盘国际象棋时,必须用英语提出要求。他总以鼓励为主,让我树立信心。如今回想起来,父亲的启蒙教育对我日后的学习、科研都颇有启发。
南方日报:什么样的启发?
宋尔卫:让我明白了逻辑思维、总结规律、学以致用、拓展延伸的重要性。而且遇到困难时,我只要想起父亲的豁达,对我的乐观主义教育,便会很快积极起来。
南方日报:当时,您计较成绩和排名吗?
宋尔卫:从广州中山六路幼儿园、朝天路小学到广州市第二中学,我的学习经历了随心所欲到制定精密计划的过程,成绩显著提高,进入班级前十名。但我认为,排名不该是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因此,我曾建议高中学习委员排名只排前十名与进步幅度大的同学,不要伤了一些同学的自尊心。可贵的是她采纳了我的建议,更可贵的是老师从没因成绩好坏而放弃任何一个学生。这也是广州包容的城市气质的体现。
比如,小学时作为非尖子生,老师选我参加广州市小学生智力竞赛,拿了全市第一名;初中时,老师尊重我的兴趣把我选为晨曦文学社的理事;高中的语文老师苏世斌让我印象最深,她善于启发思维,对我们谈诗词歌赋,培养了我良好的文学欣赏能力;高中的理科老师还给我们讲大科学家玻尔实事求是自我否定的故事,介绍国际顶级期刊《自然》,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科学家的精神和胸襟。
南方日报:看来,您对文学挺感兴趣的。
宋尔卫:直到今天,我仍不时重温高中时常读的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和李密的《陈情表》,字字含真,句句含情,平凡中透着深挚的情怀,蕴含处世为人的道理。
当时的课堂,老师从不照本宣科,也不会只围绕高考和竞赛的指挥棒教学。他们总是鼓励我们跳出条条框框拥抱一切可能,教会我们归纳总结,引导我们对问题刨根问底,而并非满足于提高分数,盯着眼前利益。科学精神的种子就这样萌芽了。
临床大师的执念
脱离临床的研究没有灵魂
2005年1月,时任中山大学校长黄达人在8年校长任期中首次行使酌情权,将从哈佛医学院回到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的讲师宋尔卫破格聘为研究员,职称上连跳两级。
这一跳,画出了一条临床医生到临床大师的成长路线。
手术室和实验室,对宋尔卫而言从不矛盾,反而是他灵感的源泉。他认为,出色的医生必须是临床医学科学家。
南方日报:您怎么看临床和科研的关系?
宋尔卫:我出国进修前是一名普外科医生,主要工作是拿手术刀,专攻肿瘤方向,压根不是什么研究员、教授;在德国埃森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进行的博士后研究工作跟原来的临床方向也不同,重点是移植免疫和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领域;回国后我白手起家研究乳腺癌。这一切看似关联性不大,实则环环相扣。临床发现的难题可启发我们提炼出很好的科学问题,科研可帮助我们找到难题背后的答案,更好地指导临床实践。
不少人曾劝我发挥科研特长,少做临床,但我觉得这样会失去作为临床科学家的优势,研究会没有灵魂,成为无源之水。我不赞成为科研而科研,为发文章而发文章,临床和科研不能割裂。
南方日报:但很多临床医生感到科研压力很大。为何一定要做学术研究呢?只看好病不行吗?
宋尔卫:并非所有的医生都要做科研、攻难关,但至少得用做科研的思维指导临床。因为学术研究能培养学习和阅读文献的习惯,磨练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提高逻辑思维能力,提升协调管理的能力,开阔专业的眼界和视野,培养心胸宽广的情怀。
总在思考是十分必要的。比如,我院此前在救治一例H5N6禽流感重病患者时,在常规抗病毒药物被证明无效时另辟蹊径,用了抗肿瘤药物西罗莫司。面对这种死亡率高达73%的疾病,这并非拿病人当“小白鼠”,而是基于大量科研成果支撑的。病毒复制过程中需要激活PI3K—AKT信号通路,西罗莫司可以干预该通路。而且国外的细胞试验、动物实验等已多方证明该药物在抗病毒方面有效。后来,我们果然把病人救回来了。
南方日报:一名新医生怎样才能成长为临床科学家?
宋尔卫:从新医生到好医生得历经丰富的临床实践,做到刻苦学习、严谨认真;从好医生到名医生,要学会钻研思考、提炼问题、沟通协调;从名医生到临床科学家要有国际视野、合作精神和宽广的胸怀。简言之,好医生要看好病,名医生要制定好指南培养更多好医生看好病,而临床科学家的责任是要推动医学理论和医学科学的发展。
中科院士的胸怀
为他人超越而高兴
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柯麟班录取的都是尖子生。他们接受全英教学,将在下学期迎来宋尔卫院士开讲。
新晋院士计划从前沿学科免疫学入手,开启与青年学子的对话。他希望培养他们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点燃他们的研究热情,让他们在古今中外医学知识的海洋遨游、探索。
上世纪90年代初,宋尔卫的恩师、生理学专家王庭槐就是这么给他讲课,领他入门的。他还以科研论文的高标准来要求宋尔卫的每一篇实验报告,并以高远的胸怀言传身教,成为他人生的榜样。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中科院院士这个荣誉?
宋尔卫: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要尽一份绵力,推动国家医学科学研究走向世界,要致力于培养更多优秀人才并对大众做好科普宣教。这不是我个人的荣誉,属于培养我的父亲和兄长,我的学校、我的老师,我所在的医院,也属于我成长的城市广州,这里兼容并蓄的文化给了我良好的熏陶。我尤其要感谢王庭槐等老师,他们言传身教,让我更好地换位思考,更加尊重他人。当了院士,更要有院士的大视野、大格局、大情怀,要为他人包括后辈的超越而高兴。
南方日报:好消息传来时,据我们所知医院上下都为您高兴。
宋尔卫:同事们甚至比我还激动,这就是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的伟大之处。大家有忠于医院的逸仙情怀,同心同德的深情。外科老教授区庆嘉在弥留之际,虽然呼吸已十分困难,但还在我耳边惦记着评选院士之事。
我是在医院培养和成长起来的首位中科院院士。但医院的占地面积小、床位少,住院条件不理想,我们技术再好,受限于硬件条件,医院的声誉也上不去,难以满足群众的就医需求。作为一院之长,这正是医院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们要上下同心迎难而上,为医院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尽一份力。
南方日报:未来的研究会在哪方面发力?
宋尔卫:中科院院士评选强调的是系统性的创新研究,我们依然会保持定力,延续抗肿瘤免疫治疗的研究方向,尤其会关注肿瘤生态学的课题。
南方日报:肿瘤生态学?
宋尔卫:并非肿瘤与人体外界环境的关系。人体器官、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等是相互影响的,我们要研究的是肿瘤与人体生态的关系。比如,乳腺癌患者切除肿瘤后,保留了部分乳房,能否改造其身体条件以启动新的免疫机制减少肿瘤复发的几率。这类生态的改造、优化就是我们的研究重点。这对胃癌、肝癌等实体肿瘤的治疗或有参考意义。
南方日报:医生、院长、院士等身份,您最看重哪一个?
宋尔卫:归根结底,我就是个广州仔,也是逸仙人,会始终坚守对这个城市的热爱,对医学的情怀。
人物名片
宋尔卫长期从事临床一线工作,在国内早期开展乳腺癌保留乳房根治术,并发现保乳术保留的肿瘤微环境组织对后续抗肿瘤免疫治疗具有重要价值。其团队主要围绕乳腺癌等恶性肿瘤转移开展研究,在非编码RNA(ncRNA)和肿瘤微环境调控癌细胞可塑性与肿瘤转移领域取得了系统性的创新成果。其研究成果多次发表在Cell、Cancer Cell、Nature Immunology、Nature Cell Biology、Science Translational Medicine等国际著名学术期刊,曾两度入选全国高校十大科技进展(2008年及2018年),并以第一完成人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曾获“何梁何利科学与技术奖”及“谈家桢生命科学奖”。
●南方日报记者 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