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的火“吱吱啦啦”烧着，仍点不亮小木屋内的黑暗。扎着麻花辫的“白大褂”一进门便放下背篓，娴熟地打开吊灯。
“学罗军！”她轻唤。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缓缓抬头，眼神从彷徨变得舒展。
管医生来了。患重症精神病的他似乎有了感应。
这是距广东省珠海市2000多千米的丙中洛镇，位于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即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去一趟也得两天半。
两年多前，管延萍从珠海市金湾区三灶医院到此处扶贫支援。她和同伴背着装满医疗设备、药品的背篓，攀悬崖、过峭壁、渡怒江，将散落在深山峡谷的46个村组来回走了6轮，送去了健康，播撒了大爱，被亲切称为“背篓医生”。
8月19日中国医师节将至，管延萍早把当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
那，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管延萍（左一）和护士林湘背着背篓走在丙中洛乡村道路上，前往村里为村民们做健康检查。
解忧背篓
医生的背篓可以解忧。不惧山高水长，他们送医送药到家门口，一解乡亲们身体病痛、心中烦愁。
打基老妈妈的心结就是管延萍解开的。
年过八旬的她居住在海拔3000米的小茶腊独龙族村。49岁的重症精神病患者学罗军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心病。
过去，学罗军总将自己包裹在小木屋的黑暗中，蜷缩于小床的角落，在那儿吃喝拉撒，又脏又臭。
打基老妈妈担心儿子发病自残，在屋内架起小床陪伴。“可我年纪大了，身体也差了，他老这样不是办法。”
这一切，因管延萍而出现转机。
一年多前，在多次随访后，学罗军被她“哄”到院子里。在久违的阳光下，他剪了指甲，理了头发，也打开了心门。
自此，打基老妈妈便觉得管医生是“救星”。前不久，学罗军因摔伤情绪波动，她又向管延萍求助。
她还是那样有办法：轻声安抚、仔细检查。她面前的学罗军千依百顺。看到他头发、指甲长了，管延萍二话不说要给他收拾一番。
院子里，阳光下，打基老妈妈默契地递上水、剪刀和塑料布。
“来，把头低下来。”管延萍侧身弯腰为他洗头，足足倒掉三盆脏水。
“理个发，好吗？”管延萍边说边为学罗军擦拭头发。
“嗯！”学罗军点点头。
“咔嚓咔嚓”，凌乱的发丝散落一地。
随后，管延萍又将他的脚架在自己腿上为他剪脚趾甲。看那脚趾甲的长度与污垢，已是“日久失修”。她眉头都没皱，直接动手。
“学罗军真棒！”一旁打下手的护士林湘竖起了大拇指。
清清爽爽的学罗军笑了，还情不自禁地晃动双腿——那是他表达愉悦的方式。
在当地，像学罗军这样的重症精神病患者有41人。这与他们普遍缺乏健康常识，常常过量饮酒导致肝、脑损伤，从而诱发癫痫性精神障碍不无关系。
“深山峡谷，缺医少药，乡亲们看病不易。得了重病，很多人只好认命，令人心痛。”此情此景，让管延萍更觉使命在肩——帮助当地改善医疗服务、树立健康观念、建立公共卫生体系，防患于未然。
7月30日晚8时许，忙了一天的管延萍一行又背起了背篓：B超机、血压计、血糖仪、心电图机……最重的一个有30斤，三四人分担才能把东西带齐全。
“说好了，日当村的李伍妹老妈妈他们还在等着呢。”为了履约，“背篓医生”哼着歌，踏月而行……
前往雾里村为村民看病的路上，一位村民在窗户跟管延萍打招呼。
信任背篓
医生的背篓装满了信任。从陌生到熟悉，越来越多人敞开心扉、倾诉心事，将健康托付给广东来的“自家人”。
39岁的李卫华便信极了管延萍。他很不情愿对别人露出左臂，唯独对她“不设防”。
“是管医生让我们家好起来的！”刚测完血压的他摸着后脑勺笑。高高大大的汉子竟有些羞涩。
这是管延萍上门为李卫华提供家庭医生服务的日子。她耐心嘱咐：“都挺好，就是酒要少喝，每天最多2两。”
她又缓缓卷起李卫华的左袖——左手没了，疤痕愈合得不错。她轻柔地按摩后，再小心翼翼把袖子放下。
疤痕，是李卫华身上的，孩子们心上的。
3年前，小女儿德兰正盼着父母到学校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忽然听到爸爸因精神病发作而砍断左手的消息。
了解情况后，管延萍为李卫华组建了家庭医生服务团队跟进治疗、随访。“除了用药控制病情，心病还需要心药。”管医生多次登门“医心”，成了李卫华的知心人，也渐渐被李家当作“自家人”。
“爸爸病情控制得好，现在不仅可以自理，还能干不少活，单手就能劈柴。”大女儿丽莎说，他还是让她骄傲的爸爸。
在丙中洛建立完善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制度是管延萍的帮扶任务之一。目前，5000多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已实现服务全覆盖。
这份互信来之不易。两年多来，他们下乡300多次，磨破了鞋子更磨破了嘴皮。
起初，热心也曾遇冷。有一回，医生们跋山涉水去到一个村开展服务，任由村小组组长用喇叭大声喊，来“捧场”的寥寥无几。
原来，大家以为又是量身高、测体重，意思不大。但体验过的人都说好，既能检查又能治病，一传十十传百，口碑便传开了。
如今只要喇叭一叫唤：“广东珠海的医生来了！”乡亲们便会自发前来排队。
那一天在山顶的碧汪村，他们在空地上摆了3张桌子给大家体检、建档、签约……6小时过去还没忙完。
夜深了，村民们打着手电筒，照亮碧罗雪山深处的夜诊现场，点亮了医患互信的火光。
快乐背篓
医生的背篓满载着快乐。乡亲们“离不开”，他们便“放不下”，这是为人医者“被需要”的幸福。
“在这里，我体会到守护生命的神圣，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被问到为何而来，51岁的管延萍低眉浅笑，不自觉地用手指绕绕麻花辫脚。
她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与当初下决心时一样。
医龄28年的她干过外科、妇科、产科，也当过全科医生。2017年3月，接到珠海金湾卫生部门的号召令，她动心了。
任务是帮助贡山建立公共卫生与家庭医生服务体系，为期半年。“家庭医生、公共卫生我都熟，不是正好吗？”不过管延萍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要放下许多。
最让她放不下的是患糖尿病、高血压的老母亲。老人家虽不舍，但对女儿的选择给予了大力支持。临行前，管延萍教会了儿子刘佰学给外婆测血压、血糖，便于她远程监控。
丙中洛镇，位于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距广东省珠海市2000多千米。
但她还是低估了怒江的难。
首先是路途难行。第一天从珠海坐飞机到保山，再从保山坐大巴到怒江，被颠得晕头转向；第二天颠簸8小时到贡山，两旁是滔滔江水、悬崖峭壁，随时有滚石落下；第三天在车上晃了半天才到丙中洛镇中心卫生院。
再就是工作难干。当地医疗服务水平较落后，心电图机、B超机根本没拆封；群众健康意识差，她第一次下乡就惊闻一名20多岁的男子因高血压导致脑出血离世，这种情况还不鲜见；下乡的路很不好走，爬山摔跤常有，她的左臂曾被崖石擦得鲜血直流……
“这几道疤痕恐怕得伴着我了。”她笑着说。细看这张脸，奔波已化作眼角的风霜。
“妈，怎么黑成这样！”一次休假回家，儿子见到她不禁大叫。他心目中的妈妈很爱美，还曾是旗袍协会活动的“铁杆粉丝”。
但她不以为意，每日不施粉黛，草草编了辫子便出门送健康。她还主动申请将半年帮扶期延至3年，一为带队伍，二为完善公共卫生体系建设，三是想为当地新生儿与孕产妇死亡率高等问题找出症结。
转眼两年多过去了，管延萍始终享受着“被需要”——
8月初，她3天遇到3单急救：泥石流砸伤、触电、精神病发作躁狂。她贴身护送病人到县医院，确保途中万无一失。
在车上，她紧紧握着朝她吐唾沫的精神病患者李华的手，为他擦掉呕吐物，也被他清醒后的微笑打动。
在乡村，她耐心帮助因外伤卧床的何宝文康复，鼓励他迈出每一小步，见证他重塑信心的过程。
……
“背篓医生”，在峡谷播撒柔情，在高山栽种大爱。
“很久没写日记了。”8月17日晚，管延萍又一次翻到她去年在首个中国医师节时写下的誓词：我志愿献身人类健康事业……敬佑生命，救死扶伤……
这份信念，源于心，践于行。
南方网全媒体记者 曹斯 黄常开 陈捷生
对话管延萍：因为快乐 所以留下
管延萍常常被问到，为何到边陲小镇丙中洛受苦。
她也会扪心自问。心，是这样告诉她的：刚开始，是本能地“做想做的事”，希望有机会在艰苦的地方践行医者使命，帮助更多人。后来，她因为“被需要”，收获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快乐，便主动申请延期。
这一天，她敞开了心扉。
管延萍在丙中洛村为村民做健康检查，派发药品。村民们见到这个广东医生，都十分热情。
“面临的工作比较艰难，加油”
每晚回到丙中洛中心卫生院对面的“家”，只要有时间，管延萍都会写日记。抵达的第二天，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面临的工作比较艰难，加油。
南方日报：你忙了一天，头发都乱了。这里这么苦，为何会来？
管延萍：2017年3月看到驻点帮扶的通知，觉得自己特别合适。我参与筹建的卫生站的工作已经上了轨道，我的经验能派上用场。我希望帮助更多人，做自己想做的事。考虑到家里没太多后顾之忧，就报名了。
南方日报：离家这么远，家人不反对吗？
管延萍：唯一需要我照顾的就是近80岁的老母亲。我们彼此都舍不得。来了以后我春节回家，每回离开她都哭。可是，这次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做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妈妈比较深明大义，很支持我。
南方日报：来后的感觉怎么样？
管延萍：艰苦得超乎想象。当医生本来就很忙，我周末还常常带着孩子去敬老院做志愿者，自以为能吃苦，承受能力应该可以。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么难。
南方日报：最苦最难的是什么？
管延萍：路途的艰辛你们也体会到了。我刚来的时候特别怕下乡。山陡路滑倒没什么，最怕的是上厕所。当时，村里的厕所没有化粪池，气味很难闻，满地苍蝇。现在好多了，真的很感谢“厕所革命”（笑）。
不过，硬件上的问题都好克服，更难的是如何改变乡亲们的观念。起初，他们对我们不了解，连抽血都不愿意。我们耐心地劝，努力地干，他们觉得我们“管用”，也就慢慢建立了信任。
南方日报：其实，通知上说的帮扶期只是半年，是你主动申请延期到3年的。
管延萍：因为在这里我很快乐，是真的很快乐。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左邻右里关系很亲，不像在大城市，各忙各的。而且在半年的时候，我工作刚走上正轨，也得到越来越多乡亲们的认可。我觉得他们需要我。就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我下决心继续留下来，并支撑我走到现在。对！因为快乐，所以留下。
南方日报：你刚刚获得中宣部颁发的全国“最美支边人物”称号。驻点帮扶两年多了，你觉得当地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管延萍：我最深的感受是丙中洛的公共卫生体系正逐步健全完善，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也在逐步推广。关键是大家的健康意识在提升，这是我最高兴的。
刚来的时候，这里的B超机、心电图机都没开封，当地的医护人员也不太会用，我们就手把手地教。我们还带着机器进村，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便携式B超机、小便仪等设备，为乡亲们解决更多健康问题。我们收集了居民的健康资料，进行归档管理，定期随访，由此帮助他们树立健康观念。比如，这里的老百姓爱喝酒，经常因为喝酒过量导致心脑血管意外，现在很多人都把这些坏习惯改了，不酗酒了，血压也控制得很不错。希望我们的到来能给丙中洛带来一个好的开端，让更多人意识到健康的重要性。
管延萍更新村民们的家庭医生服务手册。
“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救护车上，精神病发作躁狂的李华朝管延萍吐唾沫。他意识不清，嘴角沾满呕吐物。管延萍来不及收拾自己，紧紧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头发，为他擦拭污秽。他，渐渐安静下来。
南方日报：你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我们发现，你在接触好几位重症精神病患者时都没戴手套。
管延萍：我是他们的医生，对他们的身体状况比较了解，这是前提。他们只是长时间没梳洗比较不卫生而已，我洗洗手就好了。重症精神病人戒心很重，我们首先是让他们放下戒心。你对他笑，用手去抚摸他，他会觉得没有遭人嫌，还有人关心，更容易建立信任关系，有利于有效沟通和治疗。
像学罗军，第一次见他，他的眼神是灰暗的，充满敌意的。走近了，他会躲闪，急了还会打人。但你冲他笑、夸他帅，他的情绪就能慢慢平复。你帮他洗完头、剪完指甲，他整个人就变了样。现在我到他家里，他的眼睛会发亮。我觉得他已经打心眼里接受了我，也在尝试改变。
南方日报：你也是到丙中洛后才频繁接触重症精神病患者的，需要下很大决心去克服障碍吗？
管延萍：障碍倒真没有。当医生嘛，救死扶伤是天职。毕竟，他们都是我的病人。
南方日报：但像理发、剪指甲这些已经远远超出医生的本职工作，为什么愿意这样去付出？
管延萍：看到他们生活的艰难和患病后的无助，自然而然愿意为他们付出。这是我的职责也是做人的道义。既然要做就认真去做，做到最好，帮助他们从病魔中解脱出来，让他们的生活也慢慢好起来。况且，我也很快乐，不是吗？
南方日报：确实，看你总在笑。
管延萍：不仅如此，我还得到了尊重。乡亲们会亲切地叫我们“背篓医生”，会对我们说“奴呆香亩哇”（注：傈僳语，意为“谢谢”）。一进村，孩子们会热情地围过来喊我“娘娘”（注：当地对女性长辈的尊称）。他们都盼着我去呢！所以，我是快乐地做，不是违心地做。艰难地做没有意义。
南方日报：经常想家吗？
管延萍：会想！偶尔闲下来时，我会跟家里人通视频。我妈妈总念叨要来看我，但我工作实在太忙没时间陪她。明年春天结束帮扶，我一定想办法带她到我奋斗过的地方看一看。
南方日报：要来一趟，还真不容易。
管延萍：是啊，两天半的路程，而且一路颠簸。但我肯定会再来的，这是我最宝贵的一段经历。到了丙中洛，看到乡亲们只要得到一点关心就满足，瞬间觉得心都软了，那些凡尘俗世的烦恼真的不算什么。丙中洛带给我快乐。在这里，我学会了更淡然地处事，也更明白了包容的意义。我活出了自己，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南方网全媒体记者 陈捷生 黄常开 曹斯
深山藏大爱 平凡筑高贵
在海拔3000米的小茶腊独龙族村，一个小朋友迎上来和管延萍打招呼，还一起玩起了游戏。
从广东珠海到云南怒江，距离2000多千米，山路十八弯、河流九连环，却阻不断“背篓医生”管延萍的扶贫支医路。
人的一生充满了选择，去留之间、取舍之中，不仅考验着智慧，更照鉴着品格。从热闹喧嚣、条件优越的都市，到孤寂安静、贫困艰苦的乡村，两年多前，管延萍自愿来到深度贫困地区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丙中洛镇帮扶驻点。这既是响应国家的号召，也是听从内心的呼唤。“我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他们需要我。”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一句简单朴素的话，却道出了帮扶的真谛，以及医者的价值。
管延萍为重症精神病患者李卫华做健康检查。
在管延萍驻点的丙中洛镇，现在还有很多村落未通公路，出入全依靠在峭壁上凿出来的羊肠小道，下面就是滔滔江水、万丈悬崖，上面则随时可能与滚石相遇，交通之艰险让人望而生畏。“深山峡谷，缺医少药，乡亲们看病不易。得了重病，很多人只好认命，看着都心痛。”医者仁心，大爱无疆。管延萍和同事们用背篓将心电图机、B超机等医疗器械背进大山，将散落在深山峡谷的46个村组来回走了6轮，不仅送去了健康，更送去了希望。
有时候，希望比健康更重要，医心比医病更重要。不管条件多么艰苦，问诊、治疗说到底都还是医生的本职工作，难的是把病患当亲人，从细节和琐碎关心他们，从精神和心理帮扶他们。面对“日久失修”的重症精神病患者，管延萍直接动手，眉头都没皱，为他洗头、剪发、修指甲；面对发起病来会冲医护人员吐痰，甚至还要咬人的患者，管延萍不嫌弃、不放弃，用力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患者和家属的心结被解开了，脸上开始露出笑容，眼睛也有了光亮，“背篓医生”成了“自家人”。
管延萍为重症精神病患者学罗军剪头发。
管延萍很平凡，她做的事，看起来很容易——用她的话说，都是出于“医生的职责、做人的道义”。同时，她又是高贵的，因为她做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希望每一个接受到我服务的病人，都能通过我的努力，从自身的病魔中解脱出来，生活慢慢好起来。”身边人，点滴事，分内事，做了容易，做好不易，持之以恒更难，管延萍却乐此不疲。她发自内心快乐地工作，享受着“被需要”的幸福，还主动将在怒江扶贫支医的时间从半年延长至三年。管延萍就像怒江两岸的木棉树一样，把根深深扎在土里，将一树火红献给人间。
丙中洛最远的村庄，管延萍需步行三个半小时，翻越两座大山才能到达。她一直在路上……
深山藏大爱，平凡筑高贵。“背篓医生”管延萍在平凡的岗位上，守护着群众的健康，传递着人间的大爱，筑就了高贵的品格。（丁建庭）
